吴老夫人居然待秦世宏极好?这说法倒叫秦素愕然。 不过转念一想,这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吴老夫人膝下只有一个秦世芳,秦世宏纵然不是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到底也养在了她的名下,也要称她一声“母亲”,也算得是她的孩儿了。 思及此,秦素便又看了周妪一眼,放轻了语声道:“既是说到了先伯父,我如今倒还想问一问,当初先伯父是得了什么病去的?”
秦世宏是得暴病死的,可是秦素每回细思前世,却发现,关于秦世宏到底得了什么病,她一次都没听人说起过。 秦家的人从不谈起他。 无论是太夫人、两位老夫人还是那些积年的老仆,从不曾有人说起过秦世宏半个字。 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这情形颇令人费解。 听了秦素的问话,周妪的脸上便多了几分疑惑:“我当时人虽不在府里,不过我听说先大郎主是得了急病,当时还请了青州城著名的良医来看的,且还请了好几位,几位良医都说先大郎主得的是心阳暴脱之症,救不回来的。”
秦素沉吟地低下了头,轻抚着栏杆出神。 几名良医都说了同一种病症,那么,秦世宏的死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如果死因没有问题,为何傅彭此前在飘香茶馆转述田庄汪叟的话时,却说那汪叟曾道“秦家最可惜的,便是大郎君”。 若是秦世宏英年早逝可惜,那汪叟又为何不去可惜秦氏先老郎主——亦即太夫人的夫君——秦宗亮? 秦宗亮当年也是英年早逝,不也同样可惜么? 蹙眉思忖了好一会,秦素终是将此事放下了。 周妪所知,应该已经尽数告诉了她,若想要再往下深挖,秦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查。 思及此,秦素便对周妪笑了笑,道:“多谢妪将前事全都说予了我听,妪想是累了,先坐一坐,我一会再说旁的事。”
周妪确实有些累了,说话也是要费力气的,更何况说的还是当年的颍川惨景,若非秦素问到了眼面前来,那些事她自己是连想都不愿回想的。 两个人无言地坐在阁中,一阵东风又拂了过来,拂乱了溪下水声,仿佛有谁急拨冰弦,“哗啷”作响。 秦素微阖双目,在心里迅速地将事情理了个大概。 秦世宏——亦即秦素之父秦世章的族兄——为妾室所出,其生母便是闻氏,亦即周妪所说的闻阿姨。 而秦世宏的嫡母,便是如今的东院老夫人——秦素的祖母——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所出只有一女,便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秦世芳——亦即秦素的姑母、左思旷之正妻。 当年闻阿姨与周妪等人上山找吃的,被人用石头砸死,凶手未知。秦世宏没了生母,后与嫡母吴老夫人、嫡妹秦世芳并太夫人夫妻、以及如今的西院高老夫人及其亲生子秦世章等人,辗转来到青州。 秦世宏成年后娶妻俞氏,随后得心阳暴脱症而亡,如今留有一儿一女,分别是瘫痪在床的秦彦端,与秦府嫡长女秦彦雅。 因为秦世章兼祧两房,秦府的关系一向复杂,秦素也是在想了好一会后,方才将诸人的关系理清。 此时周妪已然平定了心情,秦素便将她唤到跟前,轻声吩咐起来。 春风兀自拂过,乱了风絮,又碎了水声,碧水阁中的主仆二人凑在一处,絮絮地说了好一会的话,方才起身离去。 ………………………… 不知不觉间,二月已是悄然行至末梢,风软花香,大都城中一片春/意。 天将向晚时,广明宫各处便点起了绛纱灯笼,灯笼里氤氲着一团微红,从远处看去,便像是开在夜色里的榴花,艳丽而烂漫。 莫不离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朱色光晕,浑身的气息却是冰冷而孤绝的,就连温暖浩大的东风亦拂之不散。 “阿蒸的伤势如何了?”
他淡淡地问道,扶在廊柱上的手骨节突立,几乎便嵌入剥落的朱漆之中。 “回先生,阿蒸内伤极重,左臂几近于废掉,不养上个一年半载的,只怕好不了。”
阿烈站在莫不离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明亮的月色照着他的脸,他的眉眼仍旧没有太多表情。 “是么?”
莫不离说道,叹了口气:“阿燕也死了,我们折了两个人。”
他的语声不似往常冷润,而是带着极浓的滞涩,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一般。 阿烈的语声却还是很平板:“对方毕竟是宗师,阿蒸已算侥幸,只是他往后的境界怕是要停滞不前了,至少这一两年间,登高无望。”
“登高无望……”莫不离似被触动了什么心事,语声中带着些许惘然。他将视线凝向远处朱色的灯火,良久后,方寂寂问道:“他最近醒来的次数,是不是比往常又多了些?”
“是,先生。”
阿烈平静地说道,眉眼间毫无波动,“最近他好多了,也有精神与我说话,昨天夜里,他将事情经过仔细地告诉了我。”
莫不离“唔”了一声,斜飞入鬓的长眉往中间聚了聚,却没说话。 阿烈便继续语声平板地道:“他说,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竟使得此计未成。阿蒸说,他与阿燕在上京的行动一直很小心,除了盯着垣楼外,便再没有多余的动作,直到先生派人传信叫他们准备掳人,他才遵照先生的意思,联络了一群身手不错的山匪,与他们联手行事。阿蒸说,与盗匪联络时,他只露过两次面,期间也并没发觉有人跟踪,就连五十里埔事发当夜,他也不曾感知到附近有高手窥视,直到阿燕身死,那个灰衣女子又突然出现,他才知道事情有变。”
语声淡然地说到此处,阿烈便停了下来,平板的眉眼间仍旧是一派木然,数息之后方续道:“此行能活下一个阿蒸,已是万幸。阿燕就算没叫人刺死,也逃不了灰衣女子之手。这一局,我失察在先、轻敌在后、安排有失。请先生恕罪。”
他躬腰请罪,一身黑衣似欲融入夜色中。 “灰衣女子……好一个灰衣女子……”莫不离并不领会他的请罪,只轻声自语,抚在廊柱上的手指动了动,“我记得你说过,那灰衣女子发色古怪,半灰半黑,可是如此?”
“是。”
阿烈躬身说道,眉眼间难得地有了一丝波动:“发色古怪、又是女宗师,按理说此人应当极好找。可奇怪的是,我们的人多方打探,却是消息沓沓,根本寻之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