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姑忙拭净泪水,强笑道:“是了,主公说得对。等日后出去了,定还能东山再起。”
莫不离不再说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陈惠姑见状,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收了,退去了外头。 这是一处颇大的房间,椅榻精美,只是都有些旧了,许多地方都落了灰,陈惠姑出去之后,便拿着抹布,亲领着几个小宫人开始擦扫,一众人等皆是默不作声,只埋头做活。 门外传来的轻微洒扫响动,莫不离还是听见了。 他缓缓张开眼睛,往四下里看了看。 房间里光线昏暗,唯四壁嵌着的石头散发出幽幽碧光,将他的脸也映得发绿,瞧来有些瘆人。 “来人,点烛。”
他吩咐了一声,复又重新倒在了榻上,闭目养神,厚重的眼皮子底下,一双眼珠却在不住滚动。 “……我儿便藏在此处,千万莫要出声。为父在里头储备了足够的食水,撑上年把没有问题的……” “……委屈我儿,跟着为父受苦。你莫伤心,为父有法子出去的……” 一些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这空洞的房间里泛起回音。 莫不离翻了个身,长眉紧紧蹙着,似睡而非睡。 “……父王不要琉璃了么……” “……父王,别出去,琉璃害怕……” 又是一些声音在耳畔响起,熟悉而又陌生,是少年人轻脆的语声。 莫不离的眉心蹙得极紧。 他知道,若是顺着那声音往下追溯,便只有无尽的痛楚与恐惧。 “……你非女郎,你乃男儿。为了护下你的命,为父不得不叫你扮了女装……” “……快些藏好了,为父去去就来,不许哭,你是男儿,当顶天立地……” 严厉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字一字地凿进脑海。 莫不离蜷起身体,抬袖在脸旁擦了擦。 什么都没有。 眼泪与汗渍,这些代表着情绪起伏的事物,在他的脸上,似乎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过了。 莫不离再度抬手,抚过了眼角与额头。 除了冰冷的手指刮过肌肤,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一如他什么也感觉不到的心。 是啊,他本是男儿,他并非女郎。 可是,他却被当作女郎养着,养了十六年。 做了十六年的女郎,却分明知晓自己本是男儿,那种割裂般的感觉,时常让他觉得要发疯。 当他第一次换上男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真的不习惯。 很不习惯。 那些美丽的衣裙,那些漂亮的钗环簪珥,他知道他从此就该舍弃的。 可是,他真的舍弃得了么? 也许,在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那些衣裙与饰物,始终穿戴在他的身上。 然而,同样在心底深处,他却清晰地知晓,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度穿戴着女子的衣裙,也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女子,嫁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过完一生。 他有时候会偷偷地恨,恨自己身为男儿,却不是那娇滴滴的女郎。 而更多的时候,他却又恨着这样的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将那些念头死死掐断,恨自己为何总是会忆及当初。 莫不离用力地阖着眼帘,仿佛要紧紧闭锁住心底深处的那些记忆。 可是,记忆还是来了,携着春时开遍的桃花,携着丝丝缕缕的风絮。 那少年骑着白马,面容清澈、眼眸明亮,笑着向他驰来。 那是如此灿烂的笑脸,那样绚丽,那样……刺目。 莫不离紧闭的嘴唇,微微向上弯了一个弧度。 许多时候,他会闹不清,他到底是男是女,还是什么不男不女的怪物? 也许,从见到那张笑脸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分不清了吧。 “主公,有急报。”
平板的语声骤然响起,如一柄利刃,刺穿了那回忆中灿烂的笑颜。 莫不离好似听到了破碎的声音。 那灿烂的笑脸上像是现出一道道细纹,“啪”地一声,化作千片飞去。 莫不离张开眼,微有些模糊的视线看向了四周。 阴惨惨的绿,杂以案头微弱的烛火,如同鬼窟。 “说罢。”
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再慢慢地站起了身,单弱的身形披着一件薄衫,越发清瘦见骨。 “诺。”
阿烈立在榻前应了一声。 他已然没用布巾蒙面了。 细细看去,他有着一张端正的脸,浓眉虎目,若非脸颊两侧布满了紫红色的疤痕,他的容貌,其实颇清秀。 他向莫不离躬了躬身,平平语道:“城门内外已经贴满了画影图形,施大监、我、还有主公,都被画了下来。”
莫不离“呵”地笑了一声。 那个瞬间,方才还出现在他脸上的浓浓倦怠,已然尽皆被冷厉覆盖。 “桓子澄也就这点本事,倒是我高看了他。”
他冷声道,负了两手,缓步踏下石阶,在地下来回地踱着步,“你家主公……二殿下,下诏狱了?”
“是,主公。”
阿烈说道,面上似有几许哀凉:“日前收到消息,陛下颁旨,将二殿下贬为庶人,逐出皇城;三殿下、四殿下挪去政光殿,闭门思过,不许外出;再,桓子澄大败赵军,战功赫赫,陛下特授了持节都督的虚衔。更有传言,那空出来的司空之位,或将由桓子澄顶上。”
莫不离的神情变得极冷,那双冰珠似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旁边的一方石案。 良久后,他方才冷冷一笑:“且容他欢喜些时日。等风头过去,我们便去赵国。巨石阵寸功未立,柱国大将军铩羽而归,隐堂的损失不会小,没准儿那些暗桩也要被起出来不少。我们这时候去,便是一支生力军,他们只会举手相迎。”
“主公,慎行。”
阿烈立时阻拦道,目中划过了浓浓的隐忧:“那巨石阵本是为桓子澄准备的,可他却偏偏没上当,反倒把江、杜、周三姓府兵都给灭了。属下总觉得,那隐堂已经不大靠得住了,主公就算要去赵国,也最好避开隐堂。”
莫不离微阖双目,沉吟了片刻,复又转眸去看阿烈,蓦地勾起了唇:“那‘蚀腐散’,已经都喂了郭士礼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