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看来知道得很多,不妨细细说来。”
桓子淡然的语声响了起来,瞬间便让秦素拉回了思绪。 冰冷的雪片飞入残檐,落在面颊之上,凉浸浸地。 便在这冰凉之中,她混乱无比的思绪,渐渐平定。 那到底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 此刻的她应该感到庆幸,庆幸自己不曾降生在三十余年前的颍川。 她凝下了心神,回眸望去,便见莫不离冰冷的目光正扫了过来,见秦素看他,他便勾唇讽道:“你们不是说先帝有帝王之才么?”
“确是帝王之才。”
桓子澄淡然地道,面无表情:“龙座之下,从来尸骨如山。设若易地而处,想来靖王绝不会有此断然之举,则我大陈必将陷入帝位之争。而内乱一起,大陈怕就要亡了。”
竟是一句不落,字字皆是对先帝的褒奖与对靖王的低看。 莫不离的眼睛里,像是结起了一层坚冰。 他没再去看桓子澄,而是仰首望着漫天的大雪,面容在一瞬间扭曲狰狞。 不过,很快地,他便又收起了神色,不冷不热地看了看秦素与桓子澄:“此言,也算有理。”
停了停,又勾起了一侧嘴角:“尔桓氏久在辽西,想必对此亦知之甚深。”
这话便是在讥讽桓家之前被先帝打压之事了。 彼时先帝动怒,桓氏满门便不得不去辽西受了十多年的苦,先帝当年手段之厉,由此可见一斑。 听了他的话,桓子澄却是一派淡然,面上神情更是疏冷,就仿佛那根本就是别人家的事情。 莫不离大觉无趣,扯了扯唇角:“都督大人不生气?”
“先帝既灭不掉桓氏,又怕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陛下登基受阻,遂将我满门逐出大都,此举,堪称老成。”
桓子澄说道,居然是点评的态度。 莫不离这回是真的吃惊了,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尔桓氏子孙,果然都是疯子。”
见他二人言来语去,始终不及正事,秦素终是有些心切,便于此时插口问道:“皇叔方才说到,那心腹潜入王府报信后便死了,那接下来又是如何了?”
“你倒是个急性子,与他……倒是有几分相像。”
莫不离看着秦素,眸光悠远,像是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什么人,半晌后,方重又继续起方才的讲述: “那心腹匆匆说完遗言便死了,父王当晚便急招人手商议此事。只是,王府中有着众多先帝耳目,父王这厢才有异动,那厢先帝就立时知悉,其后双方又是一番暗中较量,自不必细言。其后约莫十余日,先帝却也是好手段,竟是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探听到了那遗诏现世的消息,且亦打听到,那遗诏就藏在颍川某士族的手中。他大为惶惶,便寻了一个错处,强令我父王闭门思过,却是变相地将王府给看管了起来。我记得很清楚,那段日子,我就算想要出个门儿,也要上报先帝才行。”
他似是想起了彼时那段紧张而又压抑的日子,面上神情黯淡了起来,好一会儿后,方又续道:“当着众臣之面,先帝待父王却是极好的,赏赐流水般地送到府中,口口声声说什么‘孤之皇弟虽有小错,却不忍重罚’。只是,那些赏赐父王却是一样也不敢动,就怕着了先帝的道。而在暗底里,先帝却是花重金找来了墨氏家族,叫他们去卧龙岭挖龙脉,实则却是要截断黑河大水,引发洪灾,生生将颍川一众士族,尽灭于那场大洪水之中。”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桓子澄再度点评似地语道,语带慨然,却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这冰冷无情的语声,让秦素略略失神。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为了座下龙椅,多杀几个人又算什么? 可怜颍川那些无辜的士庶民众,就这样白白身死,且还死得如此糊涂,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死,皆是为了那一纸遗诏。 秦素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南方的空气,比之北方多了些温润,沁入鼻端时,似还有暗暗梅香,缭绕其间。 然而,秦素的心却是冷的,冰的,不带半点热度。 如此说来,前世秦家被人灭了门,亦有前因,也不能说是纯然地被旁人殃及。 秦家本身,也是有大问题的。 “那场大水,将颍川变成了一片赤地。”
莫不离的语声继续响起,诉说着那段尘封的往事:“颍川士庶几乎死了个干净,先帝却还不放心,又秘派人手到处搜寻遗诏。万幸的是,他始终没见到那遗诏的影子,且颍川又发了疫症,先帝派去的人手也折损了不少,最后只得无功而返。”
言至此,他的唇角又勾了起来,面上是一抹讽笑:“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就不叫先帝拿到那份遗诏,直到他死,他也是死不瞑目。”
“彼时,靖王在做什么?”
秦素插言问道,眸中隐着一丝不解:“为何不先下手夺下遗诏?”
听得此言,莫不离面上的讽意便散了去,面色怅然,叹了一口气:“先下手?谈何容易?先帝的手段可比郭士礼那厮厉害多了。父王纵然派出了人手,却远不及先帝的速度快。父王后来亦曾向我言道,我们的人手一离大都,就遭遇到了多方截杀,待好不容易冲出重围、来到颍川之时,水患已成、瘟疫横行,那颍川左近更布满了金御卫蛇卫,举凡可疑者,杀无赦。”
秦素沉默地听着,心下又是一阵感慨。 先帝果然是雷霆手段,比之中元帝确实要强上许多,也难怪永平年间的大陈如此强盛。 思及此,她忽地心头一动,转眸看向了莫不离,迟疑地道:“难道说,颍川后来被赵国攻下,也是为了……” “遗诏。”
莫不离毫不迟疑地接口道,语中重又有了讥意:“帝王手笔,自是血腥得很。先以水淹绝颍川活路,后在永平十八年时,更以一场所谓的战败,将颍川拱手让予赵国,其目的,就是要让那份遗诏,永远地沉落于异国他乡,叫我父王再难有机会去颍川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