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五六日,直把这西北大地,下了个银装素裹,总算比漫天黄土,触目便是枯草,看上去要漂亮多了。 邹老将军的病情总算是控制住了,把秦念西累够呛,更别提早出晚归,白日到军营主持冬训,夜里还要回家侍疾的邹静之了。 这一日,雪终于停了,阳光照得雪地泛起冷白的光,把天地都映衬得开阔了不少。 秦念西见邹老将军病情稳定,便和邹静之一路,往大营里去了。 这几日,秦念西看着邹静之的脸色,一日差过一日,却依旧咬牙忍着。秦念西只装作看不到,心里却是有数的,不过是稍微放松一下心神,必然要发作出来,人的意念,有时候,是可以很强大的。 邹静之直接驱马去了校场,这些日子,从安北大营集训回来的将士,展现出了非凡的战力,又带回了因战力提升可变出的新阵法,邹静之逐渐意识到,安北军在做的,是一件多么令人心惊的事情。 若是邹琰之也能得成,就能说明,安北王在北地兴建万寿观和君山医馆、君山女医馆的真正用意所在了。 或许,这布局,还要更远些,更宏大些,广南军,只怕早就已经开始了,而且进行得更深入彻底。从那位楼将军有意无意露出的消息,不难判断,广南王太妃对君仙山的信任,尤其是对这位秦姑娘的喜爱和信重,简直有种当作自家人的感觉。 莫不是,这是这位老太妃,替自家孙儿,寻的世子妃人选?念及此处,邹静之有忍不住默默摇头,这身份上,到底差得太远了,虽说武将之家的讲究,没有文臣那么多,可那是广南王府,那是除皇家之外,全天下最煊赫的门第。 那位世子爷,虽说从前有点目空一切,可他那身份地步儿,为人骄矜自傲些,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者说,早两年在这岐雍关,按照广南王的意思,也被磋磨得成熟了许多,这一回在安北军集训之后,他身上厚重的家族积淀立显,校场之上,他发号施令的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几分已经隐隐成就的威严之气…… 照理,他一个广南王府的世子爷,就是受罚到军中历练,也不可能放逐如此之久,邹静之有时也觉得挺奇怪,可这一回安北大营的这一番动作,倒让她隐隐觉得,大约这位爷,很快就要走了吧。 这是这位爷离开岐雍关之前,留给岐雍关的印记?可突然这样花大价钱,投入这么多医家,就为简简单单提升战力,显示这位爷在岐雍关历练过? 邹琰之用的那些药,有许多邹静之闻所未闻,她也曾经侧面问过一回,那位胡医女只笑而不答,倒是楼将军透露出来,这都是安北军花大价钱备下的,便是替安北军施术的医家,都是成批从江南西路君仙山过来的,不是光有银子就可以办到的。 邹静之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安和期待,北边旌国,听说如今风声极紧,王爷下了令,关口要日夜巡查,往常冬日里,可没有这许多暧昧不清的军令,冬训从来都是摆在第一位的…… 秦念西领着楼韵芙径自去了女军舍,楼韵芙看着秦念西给邹琰之把了脉,又笑着对她说:“恭喜楼将军,再过几日,将军便有事可干了,邹家五姐姐养得极好,如今可以开始下地走动了,吐纳的方法,楼然她们可以先帮着练一练。”
邹琰之一脸惊喜,恨不能立时就要下地跑动,倒是胡玉婷失笑道:“这也是个闲不住的,日日念,我这耳朵都快被念出茧子来了。”
邹琰之倒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犹疑地问道:“阿念这几日去了哪里,是出了什么事吗?我问她们,她们怎么都不肯说,问家姐,她只让我别问那么多,可我这几日看我长姐,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是不是我阿爹病了?”
秦念西摇头失笑道:“五姐姐放心好生养着便是,大姐姐既让五姐姐别问,阿念自是也不能说的,等你快点养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楼韵芙见得几人说话,心里直痒痒地想往校场上去。秦念西见得楼韵芙表情,只笑道:“看来这闲不住的,也不止五姐姐一个人,校场上那么热闹,楼将军不去看看练兵?”
楼韵芙只笑着躬身抱拳,退了出去,几个纵身便到了校场。 阳光照射下,那么多铁骨铮铮的汉子,只着一件单衣,还能汗流浃背,呼出来的白气,把整个校场都洇得有些火热。 楼韵芙远远看见点将台上的邹静之负手而立,便一边看着演阵,一边走了上去。 邹静之看着楼韵芙过来,笑着指了指校场上举着小旗正发号施令的广南王世子道:“楼将军快看,你们家世子爷这是大将之风已成。”
楼韵芙连忙拱手道:“多谢将军教导之恩。”
邹静之摇头笑道:“我们邹家起的作用可不大,今年安北大营集训之后,你们家世子爷可是有脱胎换骨之象,说不得,我们邹家军的儿郎,也是跟着世子爷沾了光,从前,王爷可从来没有召过我们邹家军练兵。”
楼韵芙听出邹静之这话中弦外之音,便只笑道:“将军说笑了,王爷深谋远虑,又岂会因我们广南王府世子为转移?”
邹静之看了看楼韵芙,只笑而不语,楼韵芙却真心觉得和这位邹家大姑娘说话有点累,便拱手道:“若不然,让末将下场,陪他们演练演练,看看究竟是个样子好看,还是真有点威力?”
邹静之抿了抿嘴,做了个相请的姿势道:“如此,辛苦将军了。”
邹静之叫停了操练,召了广南王世子、邹凯之等人过来,几句话,便分好了两方阵营,分两轮进行,第一轮广南王世子为攻,楼韵芙带着邹凯之这一边防守,第二轮再换过来。 第一轮,是从鹰骑军的斩首阵法演变而来,顾名思义,三军对垒,以阵法做掩护,实则是为阵眼之人提供机会,直取三军上将首级,而且是源源不断地变阵,一个不成速回,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送上下一个,讲究的是大军中裹挟着小阵,小阵人数不多,却重在配合精巧。 这一阵,若守方主帅武艺稍逊,或是反应稍慢,便极有可能被攻方一个又一个武艺超群的将士出其不意斩杀。 广南王世子这边埋下的阵眼,皆在楼韵芙手下练过兵,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楼韵芙虽知这阵法之诀窍,却并不知埋在大军之中,究竟哪些人形成了小阵,只能按照经验判断,却又不敢直把目光放在那几个她熟悉的面孔上。 这一轮,果然演练得极其艰难,一场大战,直近午时还未结束,众将士尽皆只觉酣畅淋漓,尤其是楼韵芙偶然发难,快如闪电般出了腰间软剑,将荣庆直接一剑“封喉”,邹静之都看得心潮澎湃,跟着高呼了一个好字。 敌我悬殊不大,且可说是知己知彼,造就了胜负难分的局面,却叫邹静之真真正正领略了一遍这阵法的精妙之处,甚至暗暗在想,倘若是自己坐在楼韵芙的守方主帅之位,该如何防范,又该如何破敌…… 将士们回营用午膳,楼韵芙一身大汗,跟在邹静之身后,进了女军舍中的那处小院。 邹静之去看邹琰之,见得她已经下了地,面上笑容不由自主浮现了出来,听着妹妹叽叽喳喳说着自己只觉浑身空灵通透,舒服得不得了,再看着邹慧之一脸向往,心里想的,却是若五妹操练得成,将来可代替广南王世子今日在阵中之位,这阵法,也算是真正能留在邹家军中了。 若是,若是再能练出一个九妹妹,再练出更多一点这样的将士,到时候,万一有个万一,五妹妹执帅旗,邹凯主阵法,再有那么多身手不凡的将士相佐,也算是,能让人安心了…… 楼韵芙洗去了一身的汗,再找了个空子,给秦念西递话道:“世子爷说想见姑娘一面。”
秦念西略沉吟了一下才点头道:“见一见也行,我正好有几句话要问。”
用过午膳,两人到校场散步消食,“偶遇”了广南王世子。 秦念西屈膝行了礼,广南王世子便问道:“怎么样了?姑娘可曾替邹将军诊过脉?我看她这几日脸色可不太好。”
秦念西摇头道:“最近邹将军在军中,可曾亲自下场操练过?”
广南王世子有些恍然道:“难怪,她可能自己也有所察觉,这几日都未曾下过场。”
秦念西点头道:“难怪,能熬这么久,事不宜迟,今日下晌,劳烦世子爷,务必想法子让她上场操练一回,让她受些劳累,今日夜里,必要让她发作出来。若是明日她未来大营,世子爷务必加些小心,我会让韵嬷嬷住到营里开始训练邹家五姐姐。”
广南王世子也不再多说,当即点头道:“放心就是,营中定不会有失。”
当日下晌,广南王世子和楼韵芙便一替一句,把邹静之说得心里极痒,想要亲自下场感受一下这阵法。 到得日头西斜,邹静之已经累得脸色开始煞白,广南王世子见状,才收阵作罢。 回去的路上,邹静之倒也不硬撑,要了辆大车坐进去。 秦念西却想要看雪地里的日落,只和楼韵芙一起骑马往岐雍城回去。 到了将军府,邹静之只让大车进了二门,才略带僵硬地从车上跃了下来,还微微打了个趔趄。秦念西和楼韵芙对视了一眼,这已经明显是快撑不住了。 可邹静之就有那么倔,这样的情形,也只硬扛着,往邹老将军院中去了。 行过礼,邹静之看着秦念西去把脉,自己便问了今日喝药和用膳的情况,片刻之后,秦念西一脸的笑容收了手:“老将军意志力超群,今日越发见好了,明日喝的汤药可以停了,只用针和药浴便可。”
邹老将军点头道:“是托了姑娘的福,若非姑娘医术超群,老朽怕是难捱过今年冬天。”
秦念西笑道:“多谢老将军信任,医家和病家,也是有缘分的。”
邹老将军看了看离得有些远的邹静之道:“静之过来,为父怎么瞧着你这脸色不太对啊?”
邹静之往前走了两步,却是不敢再靠前,只强笑着掩饰道:“女儿无事,就是今日练新阵法,有些累了,这便回房去歇息。”
秦念西看出邹静之已经是强弩之末,连忙笑道:“大姐姐放心,老将军好得很,大姐姐只管安心去歇了。”
邹静之果然轻轻吸了一口气,便行了礼一句话也不再多说,只转身往外。 秦念西眼神紧紧盯着邹静之的脚步,只见她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沉重,却又那么坚定,手里玄黄早就擒在手心,只等她那最强的痛感袭来之时。 果然,邹静之还未走到门口,便顿住了步子,有摇摇欲坠之感,秦念西顿时纵身而起,极轻灵便到了邹静之身后,身形闪出之时,那根长针也已经出手,直直打进她后背的穴位,再收回来,再送出去,七八针之下,邹静之一口黑血喷出,人随之往前倒下,晕了过去。 楼韵芙早得了示意,欺身上前,接住了邹静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屋里侍候的人这下才回过神来,惊呼着上前,秦念西朗声道:“不必惊慌,大姐姐只是陈年淤积在胸,这一阵子又有些劳累,不是什么大事,先把她送回房里,让丫鬟替她洗洗,我马上过来诊脉。”
秦念西说完,便去看邹老将军,邹老将军连忙摇头道:“姑娘不必多做解释,姑娘的医术老朽信得过,快去吧。”
安北军大营里,张家老祖听着长春从岐雍城带了消息回去。 先前安北王对广南王世子一行在途中遇袭一事,一直秘而不宣,这下突然摊开来说,张家老祖听完许久,只眯着眼蹙了眉沉默不语。 倒是六皇子一脸的煞白,只厉声道:“这是谁,冲着谁去的?”
长春声音有些发沉,却不得不禀:“回爷的话,据小的们搜集的情报分析,应是素苫玉家的人做的,可从素苫送回来的消息称,玉家本来就子弟不丰,这阵子所有子弟尽在素苫城里,并未有任何异动……” “可这样的事,也只有素苫能干得出,素苫这样的地方,神神鬼鬼,丧尽天良,就不该有……”六皇子显然已经怒极。 当日夜里,张家老祖便悄无声息离开了安北大营,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