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郎接了家里来的信,才一摊开,看见竟是阿爹的笔迹,先愣了愣。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秀才不出门,也知天下事,更何况,他身边一个康老先生,一个太虚真人,那都是眼明心亮,人在山中,却是对这天下大事了若指掌的。那两个人知道的那些事,也不能在别处合计,却从不避讳王三郎,一来二去,他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这一年,不但张家舅父去了京城,就连张家老太爷,都住到了君山药行里,阿爹该忙成啥样儿?反正一个字也没见着过,就是在阿娘和兄长们的信里,每回提到阿爹,就是一个字,忙,别的都没有了。 王三郎抖了抖那几页信笺,这突然之间,阿爹竟然亲自提笔给自己写了封这么厚实的信,实在叫人心里不得不多想几分。 王三郎有点心急地先把那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松了口气,总算没啥事,再回过劲儿来,咦,好像不太多,这好像是太大的事,不是看错了吧? 跟那鼓槌狠狠敲在鼓面儿上的感觉,有那么一会儿,王三郎只觉得心里有只鼓槌儿在用力又急促地敲打着,脑子里就跟那鼓面儿一样,嗡嗡作响到有些眩晕,就着那些眩晕,王三郎把信再看了一遍,倒突然发现,自己竟有这么一日,满纸的字,看着都熟悉,凑一块儿,好像都不认识了? 王三郎瞬间觉着这么着下去不行,自己得快闭过气去了,只紧紧攥着那几张纸,站起身,转着圈儿,狠狠呼了几口气,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口气喝了下去,自己觉着稍微平静了些,起码脑子里不嗡嗡响了,才又坐了下来,再把那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一字不落,再看了一遍,这一遍,王三郎觉得,这一辈子读书时都没这么神智清明,那封信,当可一字不差背下来。 王三郎放下那信,无声地用双手揉了把脸,再揉了把脸,才把心底里那些狂喜,揉到了脸上,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盛,只盛到嘴皮子再也扯不动,脸上一阵阵酸疼,那点酸再勾起心里那些缠绵悱恻,天长日久,日积月累的酸楚,一时间,只觉眼眶发热,泪盈于睫…… 多少年了,这是多少年了,从前的无望,后来的如释重负,再后来的心酸纠结,思念如山呼海啸一般,闯进王三郎脑海里。 他每日都想她,可似乎却已经忘记了她真实的模样,他只记得她在他面前绽开的那些笑,那些温暖的、鼓励的、促狭的,还有磊落大方的笑,那所有的情绪,都着落在她一笑,就会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里。 他还记得,她那从小儿,就黑白分明的一对儿大眼睛,纤长的眼睫眨动起来,一对儿明眸就那么忽闪忽闪的,小时候惹人怜爱,叫人无奈,大了之后,叫人心热,叫人不敢直视。 还有那小时候看不出,大了之后高直挺拔的鼻梁,笑起来的时候,鼻梁中间有些细微的褶皱,两边的脸颊闪闪发着光…… 他觉得他已经快忘记了她的模样,可她的每个笑容,就那样深刻地刻在他心里,他不知道他要怎么才能不想,甚至有时候想想,倘若有朝一日,她嫁了人,他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直直看着她说话,她不再对他笑,他该怎么办?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攥得紧紧的,一丝儿气息都不给他留,若真有那天,他好像,也不想要那一丝儿气息。 可是他也知道,若真有那天,他不仅得好好儿喘气,还得笑着喘气,不能叫任何人看出来他的难过,她救了他的命,她费尽心思救他的命,可不是为了让他活着给她难堪的,他得活着替她支撑,虽说,张家对她那份宠爱,他都看得真真的,但是他也永远忘不了,他第一回在万寿观见她时,她的那份孤苦无依和小心翼翼。 那会儿,有好几年,他阿娘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瞧瞧,念丫头这么小小儿的,就知道惜命,知道阿娘生养她一回不容易,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困境,都得好好儿先活下去,只有先活着,才能想活多久,怎么活的事儿…… 她给他阿娘写信,把一路上的景色、见闻、甚至是好吃的吃食,都说得那么细致,他看着那些信,就像是她在用她软软糯糯的声音,在他耳边给他绘声绘色地讲那些有趣的事儿,讲这天下的万里路。 他还说她跟着太虚真人学医,说真人夸她天赋异禀,那些医书从来都是看一遍就倒背如流,跟着法师替人看诊,在万寿观里阅尽天下医者都梦寐以求的疑难杂症之医案,她说她已经找到了法子,可以替他治病。 她给他送了药,她说她央了这天下最好的药师给他做的药,让他一定好好儿用药,好好练那道家的吐纳之法,等她回去京城,就能给他治病了。 她说她给一个童儿治了病,和他一模一样,甚至比他还要严重些的病,治好了病,那童儿都跟着观中的道童一处,开始学医了。 他看着那些信,只觉着心中苦涩难当,可若说心里有几分相信,只怕连三分都没有,他曾觉着,她就是和他阿娘一样,都觉得至少要先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看得到希望,才能有往后。 直到她带着张家老祖宗、道云法师、道齐法师,还有那些医女药师站在他面前,那样胸有成竹的笑,他才信真了几分,那时候,他心里是真的生出了希望。 再到看见阿升,听他说他的从前,再诊他的脉象,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可阿升说的那些话,讲的那些治病的经历,那绝对不是假的,没经过的人,无法说得那么真切,更何况,那阿升才多大?那样的谎,不是那么大的孩子能撒出来的,就是教都教不出来。 那时候,他是抱了真切的期望的,他第一回觉着,他真的能活了,至于别的,他都没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