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龙王庙的庙祝今天收了不少供奉,吉祥话说得口干舌燥,但所幸收获颇匪。 手指沾沾口水,喜滋滋数了数今天收到的钱,庙祝白胖脸上的笑纹愈深,微笑愈发慈祥,活像是一尊喜笑颜开的喜弥勒。 他喜欢过节,即使过节的时候他只能在庙里一步不出,口干舌燥地祝祷各方信众,看不到外面热闹的景象,但他依然喜欢过节。 人们在过节的时候特别喜欢到庙里祈福。 祈福就是收入,就是他帮龙王沐洒人间恩德的时候,怎么能不喜欢? 今天庙祝忙到很晚,直到没人过来了才收拾收拾准备去休息。 今天晚上龙王庙的门彻夜不关,节庆期间灯火通明,毕竟谁也不知道神明何时才会降临。 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他把信众供奉而来的钱塞到自己床底下,吹灭蜡烛盖上被子合上眼准备睡觉。 他很快就睡着了,微微打起小鼾,却又很快惊醒过来,或许是太兴奋的缘故,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外面的灯光映得房间里面也有微微的光亮,庙祝在床上打了个带着肉香的饱隔,也可能是今晚吃太饱了吧,肚子涨得慌。 庙祝眯上眼准备进入梦乡,却猛然又睁开了眼睛。 不对,这个光,不像是正常的灯光! 庙祝一下子就想到了龙王庙外面堆着的信徒送来的千盏明灯,一个激灵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冲出了房间。 刚打开房门,一股焦糊的味道迎面而来,外面的神庙不知何时开始燃起熊熊大火! 果然,着火了! 庙祝赶紧拿上墙角的水桶,赤着脚跑到龙王庙前的水缸里去打水,一边跑嘴里一边高喊着,“走水了!走水了!救火啊!救火!”
“快来救火啊!”
他赤着脚踩在被火烧得有些温暖的地面上,从水缸中提起半桶水就往庙里冲。 其他都好说,庙里的壁画可是他花了大价钱请人画出来的,可不能毁在这场大火之中。 他把水泼进了火势最大最猛的主殿,正想转身去继续打水救火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龙王庙里面还有一个人! 庙祝揉揉沾上了烟灰的眼睛,怎么回事! 里面居然还有人! 他大声朝里面喊着,“出来啊!着火了!快跑!出来!”
“听得见么!快出来啊!”
“着火了!”
但看着主殿里面熊熊的大火挡住了所有进去和出来的路。 庙祝用乌黑的手又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看,确定里面还有个人。 他立马扔下水桶,拿起边上的金锣,‘铛铛铛’大声敲了起来。 他赤着脚在滚烫的路上奔跑,脚被烫出了滚泡也毫不在意,只是跑到街上用力敲锣,大声呼救,“着火了!救命啊!里面还有人!救命啊!”
现在还在里面的自然是王小苔。 烈火遮挡了她的视线,她也不知道外面还有个人在为她拼命奔走,为她踩破了脚底的水泡,打湿了身体想冲进来救她。 王小苔看着烈火吞噬了所有的壁画,看着烈火把整个龙王庙包裹了起来。 她在里面狂笑,又在里面狂哭,她披头散发,声音尖锐,神态癫狂,烈火灼身而浑然不觉。 “你们怎么敢为它立庙!”
“你们怎么敢向它祈祷!”
“才三年,才三年啊!”
“它杀了我的阿爹阿娘,它杀了丹丹,它杀了村长,它杀了我!”
“它杀了所有人,你们站的这片土地上全部都是我至亲的血肉!六十万!六十万!六十万!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么!这是不共戴天的血仇啊!不共戴天!”
王小苔把龙王庙里所有的贡品都打翻在地,抬起脚狠狠踩碎了那些精致的贡品和水果,她把手边燃烧着的灯笼用力掷向了在殿中最高处的钱塘龙王画像。 “你们今天给它立庙,有没有问过我们的同意!它配么!它配么!”
“佛狸祠下,社鼓神鸦!”
“可堪回首!可堪回首啊!”
劫火焚烧,龙王庙的壁画中诸天神佛在云端叩问,或怒或慈,跌坐持环,俯视茫茫众生,俯视着这个火海中癫狂的女孩儿。 神佛无言,火海无边,人处其间,魄散魂飞。 烈火之中,王小苔失力跌落在地,她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看着马上就要攀到自己身上不断吞吐着的火苗。 王小苔主动把手凑了过去,像是要去抚摸这个火苗。 烧吧,烧吧,烧出去,烧到天涯海角,烧掉整个天下。 烧吧烧吧,烧死我,烧死他,烧到地狱,烧灭轮回,烧通三界,烧到泰山之上,烧到九天之外!让一切都化为灰烬! 王小苔就在这样狂暴的想法中失去了呼吸。 —————————————————— 在郡守的陪同下,长生连夜叩开了安定郡大牢的牢门,在狱卒的引导下,一扇又一扇的牢门被打开。 在整座监牢的最深处,幽不见光的地方,她看见了被重重枷锁捆住脖子和双手的王小苔。 女孩头发散乱,额角处有些许带着脏污的血迹,据说那是被掉下来的房梁给砸了一下,血丝在阳穴附近晕染开。 右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软趴趴弯折在枷锁上,整只手鲜血淋漓,森然见骨。 长生听郡守说那是在救人的时候,本来已经昏迷了的她突然惊醒过来,死死拉着滚烫的柱子不肯从火场离开。 无奈之下只好打断了她的右手,众人使劲把她拽开,这才把她从火场中给救了出来。 可现在的王小苔并看不出他们口中的癫狂模样,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听到有人来了就抬起头,看了自己一眼之后就无比乖顺地低下了头。 一副柔柔弱弱受难小白花的可怜模样。 也不知道有没有认出自己。 “还记得我么?王小苔。”
长生问道,“三年前,我们见过面。”
长生一听到消息就立马赶了过来,她要在王小苔被处决之前见她一面,她要在她身上确认一件事。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到那时候,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
“王小苔,你听见我的话了么?”
长生看地上的王小苔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蹙眉问道。 难道是被砸晕了头,听不见自己说话? “你,和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坐在地上的王小苔动了动,她的声音很轻,很缓,也很沙哑。 看着站在监牢外的长生,她嘴角微动,扯起一个微笑,像是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很快又平复了嘴角。 她像是在叙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可能我的确是疯了吧。”
“我曾经胆子很小,我不敢死,甚至不敢饿着自己。”
“在我觉得自己最该去死的时候我喝下了一大碗粥。”
“一大碗该死的很香的粥。”
“但这次,我已经不饿了,我也不想吃东西。”
“所以,我大概是真的想死了,死在这时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吧?”
王小苔的声音低不可闻,长生凑近了也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像是一堆已经燃尽的灰烬,不管怎么拨弄都没有一点余烟。 业火焚身,那么大的火,可以烧掉一整座龙王庙,也一定可以烧掉所有的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