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考期限的临近,曹氏和顾十八娘都变得紧张起来,曹氏日日在家拜佛烧香不算,还亲自去了建康几座有名的寺院道观。 “娘,你是信佛还是信道…”顾海笑道,看着曹氏求回来的观音香附等等物件挂满自己的屋子,“你这样各方上香,反而显得没诚意,还不如就抓住一个,省的最后神佛道家都不买你帐….” 曹氏啐了两口,先合手念叨小儿妄言莫怪,才接着忙手里的香烛。 仆妇来说车备好了,母子二人走出屋子,见顾十八娘已经站在车前。 “妹妹也去?”
顾海有些意外。 自从彭一针来了后,妹妹不知道跟他密谈了什么,这日子都是忙得很,很少在家。 顾十八娘冲哥哥一笑,点点头。 马车晃晃悠悠的出门,走了不多时就到了族学门前,顾海跳下车。 顾十八娘掀着帘子看了眼,见门前已经停了不少马车,但相比于往日则是少了很多。 那些明知没希望的学子们干脆都不来了。 “顾海兄..”几个学子看到他,脸上带着笑热情的打招呼。 自从那一日暴打顾泷,七步成文后,大家对他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也有个别几人哼了声,面带几分不服仰头走开不理。 对于这些或讨好或鄙视的表现,顾海根本就不在乎,他甩了甩袖子,对那几个态度好的学子点头回礼,正要大步而行,一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下。 顾渔神态悠然的下车,目光一转,看到站在一侧的顾海,他的长眉微扬。 顾海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顾十八娘说这顾渔会是连中三元轰动大周的第一位状元…. 不过最关键的是,顾十八娘说了当日曹氏被顾宝泉在梅园纠缠一幕,他也看到了,并且发出了威胁,虽然这威胁暂时被化解,但不代表就不存在了。 “所以,哥哥,对于这个人,要小心,不要去惹他。”
顾十八娘叮嘱道,咬着下唇,“哪怕他做出失礼举动,只要不是逼人太甚,咱们能退就退一步….” 妹妹的话闪过脑海,顾海的面上浮现一丝笑。 “学弟..”他拱手笑打招呼。 顾渔一笑,拱了拱手,目光在顾海脸上盘旋而过。 “听闻学兄才学极好,有机会切磋切磋…”他的声音轻柔,淡淡道来,落在顾海耳内,却觉得到似是金戈铁马扑面而来。 这是顾渔第一天来学堂,吸引了大批人的视线,再听到他这句话后,更是惊讶。 这个曾经是顾泷小厮的家伙,前一句夸赞了顾海的学问,下一句竟然不是虚心求教,而是扬言切磋….. 从没上过学,没有先生指导,又是顾泷那个草包的小厮…. 这也太狂妄了吧?你不过是换个了爹娘,又不是换了脑袋! “好。”
顾海一笑,点头说道,并没有迈步走动。 顾渔看着他亦是一笑,转身迈步,素白斗篷随着走动飘飘,神色极为洒脱。 正挤着进门的学子们不自觉的停下脚,给他让开一条路,顾渔脚下未停,面色虽然带笑,却是目不斜视。 待他进去了,大家才回过神,纷纷交头接耳。 “这小子…”有人在顾海身后道,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叹息。 顾海回头看了眼,看是一个神情温和的素衣学子。 “顾远学兄..”他点头施礼。 温雅学子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走吧。”
二人随着人流进门,远远的见顾渔停在顾泷身旁,面带笑意正听他们说话。 “…是说对下联?”
他听完了,眼带笑意问道,“谁对不上就输了?要学狗叫?”
顾泷点头,一面拍着鼓鼓的肚子,“哼,哼,竟敢来耍小爷玩,小爷怕你不成..来..来….小渔儿你来替我对….” 说这话,冲着面前三四个同样油光满面的少年露出大大的笑脸。 “哈.哈,想学狗叫,小爷就叫你叫个够!”
对面的少年看到顾渔,面上都露出几分迟疑。 “四哥,算了吧..”有人拉着为首的那个少年低声说道。 顾渔如今的身份可不比以前了...... “我替你对?”
顾渔看着顾泷笑问道。 顾泷对他的态度有些不高兴,白了他一眼,“怎么?如今我使唤不得你了?”
顾渔笑了,“不敢,不敢,哪里哪里。”
说这话,冲那对面的少年们一伸手道,“请出对。”
少年们一阵踌躇。 “干嘛干嘛?”
顾泷见状气势大涨,挺胸腆肚用手点着他们,“怎么?现在怕了?想跑啊,呸,小爷告诉你们,没门!快出对!小爷还等听你们狗叫呢!”
顾渔只在一旁含笑不语。 对面的少年被他说得也急了,心一横,道:“闲看门中木。”
这对子并不难,路过的学子都低声笑起来,知道这是完全是给顾渔面子了。 顾泷得意洋洋,习惯性的抬脚踢了下顾渔,“快对。”
顾渔素白的斗篷上印了脚印,他低头看了眼,神色未变,抬头冲那几个少年道:“哦,这个好难啊,我对不上,认输了。”
此言一出,双方皆愣了。 “顾泷,你输了,不过,对子我替你,这狗叫就不该我替了吧…”顾渔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顾泷胖嘟嘟的脸,“…那么…你现在可以学狗叫了…” 说罢,转身而去。 “你这个小混蛋…你吃了豹子胆了敢耍我…..我打死你……”顾泷终于反应过来了,顿时大怒,跳脚骂着就要冲过去。 对面那几个少年惊讶过后,已经明白顾渔的行为意思了,哪里容顾泷上去纠缠他,一窝蜂的涌上来,将他按住。 “顾泷,男子汉大丈夫,耍赖皮!学狗叫!”
笑声骂声闹声四起,顾渔已经走出了众人的视线,其间并没回头。 “这小子..”温雅学子笑了,摇了摇头,看向顾海,带着几分戏谑,冲被少年按在地下的顾海抬了抬下颌,“怎么?不去帮帮你堂哥?这个对子,该不会你也对不上吧?”
顾海一笑,道:“大丈夫行事敢作敢当,既然自己与人下赌,岂能再找他人相助?输了就是输了,认输不算丢人,找人相助才是丢人。”
说罢,一抬手,“学兄请。”
温雅学子哈哈笑了,不再多言迈步而行,顾海抬脚跟上,伴着一阵钟响,学堂的大门徐徐关上。 曹氏的马车已经到了兴隆寺外,扶着仆妇的手下了车,看了看依旧熙熙攘攘的人流,母女二人举步而行。 依次拜完各个佛殿,待回家时,曹氏有些迟疑的停下脚步,看了眼人头攒动的正殿。 “不如,去给你哥哥求个签问问…”她说道,看向顾十八娘,眼里带着几分忧色。 顾十八娘关于重生的一席话后,他们一家人对于抽签算命不自觉的回避,所以那一日在人邀请抽签时,母女二人谁也没应声。 害怕而又好奇两种心境在曹氏心里斗争,最终还是想为儿子求个签。 “好,娘,你去吧。”
顾十八娘很理解母亲这样一个妇人的心思,毕竟重生的是自己,不是她。 命运这种神秘莫测的未知,的确很吸引人。 “十八娘,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来。”
得到女儿的允许,曹氏松了口气,嘱咐她一句,留下一个仆妇,自己带着另一个去了。 “小姐,你这里坐坐。”
仆妇很机灵脱下自己穿的比甲,叠了铺在路旁的木墩上。 顾十八娘冲她一笑,往路边站了站,“不用了,我站着就好,不累,你快穿上吧,仔细受寒。”
仆妇不再勉强,笑着拿起来穿上,一面说道:“小姐夫人心善,给我们做的袄子那么厚,就是再冷也冻不着….” 她来到这个家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自然明白这个家是谁撑起来的,带着几分讨好将小姐摆在夫人前头。 顾十八娘闻言一笑,没有说话,心里想着不知道彭一针那边进行的怎么样了,已经洽谈了好几日了,莫非谈不来?是沈家要价太高了?这药铺如今还在婆婆… “小姐,怎么了?”
仆妇见安静站立的小姐忽的抬手打了自己的嘴角一下,不由不解的问道。 这个时令,也没蚊虫吧? “没事。”
顾十八娘淡淡道,吐了口气。 这药铺如今还在沈夫人小赵氏手里吧,小赵氏这个人,其实很吝啬,开出不合理的价格很有可能,但是,应该会有管事的提醒她,他们家的药铺是个什么行情吧? 她一面思索,视线随意的扫视着来往的人群,或穷或富贵,面上皆是一片赤诚。 人群中走来三个年轻男子,身量高身形挺拔,衣饰华贵,很是引人注目。 三人边走边交谈,并没往正殿去,而是从顾十八娘身旁而过,向另一边走去。 顾十八娘低下头往一边让了让,随意抬头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她不是二八的少女,并没有赏花阅人的兴趣。 双目才垂下,脑子里却如同划过一道亮闪,将她整个人都要劈裂。 方才视线所及,那张脸…..那张脸……她做鬼也不会忘记! 她微微发抖的转过身,看那三人已经没入一片翠竹后,她伸出手,攥紧了领口,只觉得耳内嗡嗡乱响,视线所及只有那一个挺拔的背影。 “小姐?小姐?”
仆妇察觉自己小姐有异,忙扶着她唤道。 触手才发现小姐整个人都在发抖,不由吓得嗳一声。 “我没事。”
顾十八娘被她一摇晃,收敛汹涌不可抑制的情绪,冲那仆妇挤出一丝笑,“我想起了,方才观音殿我忘了上香了…我这就去,你在这里等着夫人,我去去就来。”
那仆妇还想再说话,顾十八娘已经碎步走了,只留下她张着嘴呆立在原地。 顾十八娘跟在那三人身后,看着他们走到一排禅房前,随手推开一间禅房。 门窗都开着,可以看到里面悬挂着山水字画,窗前摆着夹竹桃,桃花盛开,幽香阵阵。 三人围桌而坐,不知道说道什么,一阵大笑。 她嫁给他的时候,他已经跟随叶真将军的大军抗金去了,是他的弟弟代他娶亲….. 在嫁给他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两年后,他回来了,坐着轿子回来的,被小厮背进家门…… 他的脸上带着战场的风霜,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要老十岁…..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青涩的面容,更没见过他这样青涩的面容配着挺拔身子大步而行,也没见过他这样大笑…… 他笑的真开心,露出白白的牙齿,笑意从幽深的眼中满溢出来,让他硬朗的面部变得柔和了很多…… 他笑的这样开心,顾十八娘只觉得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怎么可以笑的这样开心?他凭什么可以笑的这样开心? “女施主?”
一声问询在耳边响起。 顾十八娘回过神,视线从展开的禅房窗户上收回来,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丛翠竹旁,手里攥着的几片翠竹叶已经被揉烂。 “女施主是要找人?”
小僧不解的看着她问道,手里托着一套茶具。 “哦,我跟家人走散了…”顾十八娘神色恢复如常,做出几分不安道。 看这姑娘穿着不俗,举止从容淡雅,观尽众生练就一双火眼的小僧立刻认定她非富即贵。 那些人家的女子们很少出门,乍一进这么大的寺院,又见这么多人,晕头转向的很正常。 “不知道女施主要到哪里去?”
小僧含笑问道,“这里是待客的禅院…..” “我要去观音殿。”
顾十八娘答道,“不知道该怎么走?”
小僧听了,立刻给她指点,顾十八娘道谢,看了眼他手里的托盘,转身走开了。 又给几个走迷了路的男女指了路,小僧才将茶送进那三人房内。 “..隔壁有炉子,烧着水,施主续水的话…” “…小师傅且忙去….” 断断续续的几句话传过来,那小僧施礼告退,顾十八娘慢慢的从房角转出来,手里慢慢把玩着两枝夹竹桃,艳艳的桃花映红了她的双眼。 她抬起头,一把一把的揪下夹竹桃叶,凭什么他可以活着这样好…… 顾十八娘咬紧下唇,抬脚沿着禅房而行。 “阿弥陀佛…女施主,且停步!”
一声肃穆佛号忽的响起。 顾十八娘一惊,猛地收回放在一间门上的手,转过身。 眼前站着一个身材矮胖,面目普通的老僧,他双手合十,目光灼灼看向自己。 顾十八娘一瞬间只觉得灵魂被看穿,不由冷汗森森,竟不能言。 “女施主,敢问此身所在何时?”
老僧接着说道。 顾十八娘手里握着那枝桃花,胸口剧烈起伏,面上浮现惶惶不安,“老师傅,我..我..只是看着桃花开得好..就折了一枝…你…你莫怪…” 老僧看着她,了然一笑。 “不怪,不怪。”
他和蔼的说道。 “多谢师父。”
顾十八娘施礼,低头绕过他碎步而行。 “女施主。”
老僧在后唤她。 顾十八娘脚下停了,却并没有回头,听那老僧在后道:“女施主,这桃花是开在那时,抑或此时,或是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