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的兴隆寺因为了然大师说法而又热闹起来,不过这种热闹只是小范围的热闹,能听到了然大师法课的人没有多少。 顾十八娘扶着曹氏上马车时,引来街上人家的探头探脑。 “你们这一大早去哪里?”
有几个相熟的妇人走过来问。 “是去兴隆寺。”
曹氏含笑答道。 这话引得大家惊讶,这个时候去兴隆寺? “去听了然大师讲经?”
有人试探问,心里对于答案很不确定。 曹氏点点头,说了声是。 一辆马车从后缓缓而来,车旁跟着骑马的顾渔,淡青披风随着走动飘飘,露出内里穿的雪白长袍。 他居高临下看过来,见那少女玄色玫瑰衣衫,梳着简单的倭堕髻,安静的站在母亲身旁,听妇人们说话。 似是察觉到注视,她抬头看过来,微微一笑,旋即低头浅浅施礼。 顾渔神色不变,微微颔首还礼,移开视线。 看到这辆马车,大家都知道是三奶奶来了,忙纷纷让开施礼问好。 车帘被小丫鬟打开,内里素淡的三奶奶点头还礼,目光落在曹氏身上。 “老四家的,一起走吧。”
她浅笑说道。 曹氏忙点头称是,让三奶奶的马车先行,随后才上车跟随而去。 看着两辆一前一后的马车,站在原地的妇人们一脸惊羡。 “了然大师竟然会给她下帖子?”
大家喃喃自语,都觉得如同做梦,要知道了然大师的课全建康也就不到百人而已,怎么算也轮不到曹氏母女。 “也许是她们用钱买来的…”一个妇人说道,“…你们听说了没,十八娘,是一个大药师的徒弟,卖的药可值钱了,都得抢…..人人都捧着金子求她的药…..他们家现在可有钱了…..” “什么大药师的徒弟,”另一个不屑道,“别说她的父亲曾经做过县令,如今海哥儿考中了解元,她可是千金小姐,怎么会去做那等下三滥的手艺?”
“是啊。”
有人附和道,“是说她开的药铺里是那位大药师做炮制师傅而已,所以特别发财,听说赚的钱都是金子,一箱子一箱子的抬回来呢…” 大家说着难掩羡慕,那得多少钱啊…… “这一家人,可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大家齐声感叹,目光投向街道,已经看不到那两辆马车的影子。 兴隆寺外停了一条车龙,在仆妇的搀扶下各自下了马车,三奶奶黄世英倒罢了,顾渔、曹氏和顾十八娘立刻吸引来众多视线。 了然大师的经课每年也都是固定的人群,偶尔加入一个新人,必定吸引大家注意,能来这里听课,非富即贵,当然那些不富也不贵的也有,是了然大师口中的有缘人。 伴着曹氏和黄世英并排而行,大家纷纷猜测这位是富还是贵,或者是有缘人。 传说了然大师能知过去未来,他口中的有缘人当然不仅仅是有缘而已,必有非凡造化,只不过尚且不为人知,越是这种有缘人,越被人注视,更有权贵用心记下私下进行拉拢。 雪中送炭永远胜过锦上添花,这个道理大家还是明白的,只不过世俗肉眼,身在其中往往参不透。 曹氏本来在黄世英后,但被她相邀,二人才并排而行,一面走一面低声交谈,仆妇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这样一来,顾渔和顾十八娘就走在一起。 顾十八娘微微低着头,看着前几步随着走动而晃动的青色披风,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 似乎有点做贼心虚,她想着顾渔考了第二,离那一世命运中案首只有一步之遥,这一切也许跟自己重生有关系。 可是这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顾海没有重生,这一切都是他勤奋学习得来的,不是偷也不是抢。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段话,大意是命由天定半点不由人,但这世上却有某些人有着强大的心志,是志而不是智,能够扭转命运,也就是应了那句柳暗花明之言。 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吧?他以自己的勤奋扭转了资质鲁钝的命运,也许那一世如果不是父亲早亡,哥哥也可能学有所成….. 这一世,我要做的只是改变亲人枉死的命运,就是要用强大的意志扭转不由人的命运,其余的一切人一切事变也好不变也好,都不足以为意。 这样想着,心中释然,她抬起头一笑,正对上顾渔回头看过来。 “恭喜….”她笑意更浓,只是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叔叔?哥哥?族里因为黄世英越辈分过继而头疼不已,最终统一喊渔少爷。 顾渔嘴角一弯,勾起一丝笑,“同喜。”
顾十八娘看着他,透过这少年亲善朗朗的面容,没有忽略他深藏在眼底那一丝厌恨。 她心里感叹一下,如果不是自己二十多岁的灵魂,根本不会发现,想他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就能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如此,真是不错。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这恨意到底因何而来,难道只是因为和顾乐山的纠纷? 她可看不出,顾渔对顾乐山有什么感情。 “了然大师只邀请你来?没有邀请你哥哥?”
顾渔突然问道。 顾十八娘凝神应答,含笑点头,“是。”
“整个顾家只邀请了你们家,”他放缓脚步,停在顾十八娘身前,侧头缓缓说道,“你说,这是为什么?”
顾十八娘一愣,旋即带着几分不解,看着他道:“只有我们家?怎么会,三奶奶和渔少爷你…..” 顾渔抿嘴一笑,打断她,头微微侧过来几分,低声道:“也许大师想要指点些什么。”
他的眼神,深邃明亮,森然看过来,顾十八娘不由一个激灵,这就如同那一日正要迈入厢房往水中下毒,身后猛然响起一阵佛号,灵魂能被透视的感觉。 他说着话什么意思?顾十八娘脑中飞速转动,老和尚下帖子,写明了请自己和母亲,如果没写自己,应该不会允许陪伴,那样的话,任何一个收到邀请的夫人,想要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了,那样了然大师的讲经还有什么稀罕…. 黄世英来了,是因为与了然大师旧交,顾渔也来,是看在黄世英的面子上?面子?要是看面子的话,老和尚只怕眼睛累瞎…… 那就是说,他也单独获得邀请……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学问好?那顾海是案首呢….. 一个猜测在心底蔓延而来,顾十八娘的呼吸不由急促一刻。 都说老和尚知过去未来,那一日的话,也句句透露看穿她的来历,那么顾渔是…..也看穿了? 怎么可能?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瞬间混乱了,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妇人。 不过,看穿又如何?天王老子她也不会害怕,还怕他一般少年。 “指点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他含笑道,“渔少爷学问好,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呢。”
顾渔一笑,眉梢一扬,“十八娘能文能武,才是学问好呢。”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多谢渔少爷谬赞。”
说罢意味深长的一笑,“不过是混口饭吃,求条生路罢了,比不上渔少爷你锦绣前程。”
“托你吉言。”
顾渔也意味深长的一笑。 二人边走边谈,脸上都挂着浅笑,少年少女明媚如同春光,与身旁大多数上年纪的妇人男子相比,煞是赏心悦目。 “这是谁家的孩子?”
“是小夫妻俩?”
“你想哪里呢,明明是女儿家的装扮……” “金童玉女般的…..” 慢步而行的妇人们纷纷低声交谈询问,目光中都有些好奇,年轻孩子们都忌讳素气,更很少有人来听佛经,更何况这场合必定是受了邀请的,这是谁家的孩子们?是建康的新贵还是有缘人? 黄世英和曹氏回头见了交谈而行的二人,也都是一笑。 “渔儿他性子清冷,很少与人来往,海哥儿和十八娘沉稳和善,与他们相交对渔儿是幸事。”
黄世英含笑说道。 “哪里哪里,三奶奶谬赞了,”曹氏忙谦虚道,回头看,见女儿正掩嘴抬头笑,整张脸都亮起来,心里忍不住轻叹,“海哥儿和十八娘也没个人玩,如此都好。”
“哦对了,八月就该会试了,云梦书院的李建周先生是当今大儒,考前能得到他指点,必定获益匪浅,我托了几个旧识的关系,准备让渔儿去京城,让海哥儿也去吧,他们也好做个伴。”
临近佛殿,黄世英想到什么,突然说道。 曹氏一愣,旋即惊喜溢于言表。 她虽然是个妇人,但也知道大儒李建周的名字,朝中很多臣工都曾拜在他的门下,能得到他的指点,不管考中与否,将来说出去也是一大声誉。 “多谢三奶奶….”曹氏大喜道谢。 “也先别谢,你也知道,那些大儒们都有些古怪脾气,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被引荐,这就看他们的机遇了,不过我想京城之地,又是大比之年,学子云集,就算没有见到李先生,拜在其他名师门下,也是获益匪浅的….”黄世英含笑说道。 曹氏连连点头称是。 走在后方的顾十八娘看到曹氏喜气洋洋,不由很是奇怪。 顾渔也看到了,眉头却是一皱,想到什么。 “下个月我要进京。”
他微笑说道,略提白袍,迈上台阶,动作悠然洒脱。 “哦?不是八月才考试吗?”
顾十八娘问道。 “母亲与我寻个名师。”
顾渔答道,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恭喜渔少爷此去必定高中!”
顾十八娘诚恳说道。 顾渔扫了她一眼,“哦?难道你不希望你哥哥高中?”
顾十八娘脸上的笑意散开,方要说什么,忽的面色大变,脚步猛的停下来。 一旁走过来几个妇人,其中一个脸色白净,年纪约莫三十多岁,几根金簪子挽着高鬓,披着镶金边的深褐色披风,双手交叉在身前,露出凤仙花染着的长长指甲,神情高贵威严,煞是引人注目。 顾十八娘只觉得心跳加速,婆婆,婆婆….. 她好久没见到这样意气风发的婆婆了,自从小叔沈安栋意外被马贼击杀后,婆婆就如同被抽去了主心骨,整日神情恍惚,最后痰迷心窍卧床不起,不到四十岁就故去了,临死前还特意为了她让沈安林发誓不休弃,虽然最终并没有阻止这个结果,但婆婆对她的心意却是…… 素白衣袍在她眼前一晃,顾渔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顾十八娘心里一凛,忙收敛心神低下头。 沈三夫人不说不笑,目不斜视,款步从他们身前而过,顾十八娘低着头,看着那暗红裙角从眼前飞扬而去。 “进去了。”
顾渔在前说了句,自己先走了。 顾十八娘这才迈步,觉得双腿有些发软,仆妇们自然不能进内,顾渔和顾十八娘将披风解下,各自交付仆妇手里,便迈步进了佛殿。 佛殿里分左右男女各自安坐,顾十八娘坐在曹氏和黄世英身后,离开顾渔,不用担心他的审视,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便有些心神恍惚。 佛殿中了然大师还没来,大家也都在位子上低声交谈。 顾十八娘抬起头,视线投向右手边,在几个妇人的身形后,一身暗红缎面褙子的沈三夫人挺背端坐,因为多人阻挡,只看到她半边脸,头上的金簪随着她偶尔跟身旁人说话而颤巍巍晃动,发出一道夺目的光彩。 “十八娘?”
曹氏低声的询问在耳边传来。 顾十八娘收回神,看到母亲担忧的眼神。 “你怎么了?”
她低声问道,蹙起眉头,神情忐忑不安,“可是…可是哪里不舒服?”
女儿是重生的,这件事在她心里如同巨石,女儿身上发生这样违背常理匪夷所思的事,会不会在神佛眼里就如同妖魔? 她之所以常带女儿一同进香礼佛,就是为了不让神佛降罪,但如果女儿在神佛眼里依旧是妖魔,那会不会….. “要是不舒服,咱们出去吧。”
曹氏只觉得心惊肉跳,她伸手拉住顾十八娘的手,就要起身。 顾十八娘自然知道母亲的心思,她不由一笑,反手按住母亲,摇了摇头。 “我没事。”
她认真说道。 一声佛号响起,大殿里立刻安静下来,了然大师缓步而进,片刻之后响亮的诵读声响起,回荡在大殿里,顾十八娘先是心不在焉,渐渐的只觉得心神清明,竟不知不觉的凝神细听,一时因为沈三夫人在身侧的焦躁不安慢慢散去。 “…..佛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人世间所有的一切,既没有绝对的开始,也没有绝对的完结,没有绝对的丑恶,也就没有绝对的纯美无瑕,更没有表面看去令人欣喜的繁花盛开和令人心灰意冷的草木凋零…..” 顾十八娘觉得了然大师的视线扫过自己,她不由笑了笑。 “..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她低声呢喃,可是佛可知道那每一夜深,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亲人死去家破人亡的滋味….. “十八娘?”
曹氏轻轻推了推她。 顾十八娘回过神,才发现经课已经结束了,了然大师正在被几个信徒围着说话,人群正慢慢散去。 “走吧。”
她忙站起身来。 “去跟大师说几句话吧。”
黄世英唤住她们,含笑说道。 曹氏略一迟疑,看向顾十八娘。 收到请帖不管怎么说,也该表示下谢意,顾十八娘略一沉吟,对曹氏点点头。 “我在外边等你们。”
她说道。 黄世英点点头,看着一边正走过来的顾渔,“渔儿,你和十八娘在外略等一刻。”
顾渔应声是,站住了脚,看着黄世英携曹氏款款而去。 顾十八娘略一停顿,待顾渔迈步而行,才在后跟上,其间忍不住回头扫视,却并没看到沈三夫人的身影。 因为心不在焉,竟没发现顾渔停下脚,举步而行的顾十八娘撞在他胳膊上,忙道歉。 “佛法玄妙,听得竟失魂落魄?”
顾渔似笑非笑道。 顾十八娘笑了笑,轻轻揉了下鼻头,“听得云里雾里才是。”
看着仆妇从一边过来了,顾十八娘忙借口走开,还没走两步,就见一个人站在身前。 “顾娘子。”
他沉声说道,居高临下的看向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这是今生他们第一次正面相见。 沈安林微微一怔,要说的话略一停。 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冷漠、寒冷,这样一双眼出现在一张清秀少女的面上,显得格外的诡异。 一愣神间,顾十八娘垂下眼帘。 “沈少爷,有何指教?”
她淡淡说道。 见她开口唤出自己的称呼,沈安林觉得原本要问的那句话也就没必要问了,她显然已经承认自己就是顺和堂的新主人,并且这个新主人对旧主人家有一定的了解。 沈安林自嘲一笑,突然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恭祝顾娘子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他带着一丝笑道。 顾十八娘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森森。 沈安林的笑不由凝结在嘴边,这眼神冰冷如剑,毫不迟疑的刺向他的心口,如果眼神有形,沈安林毫不怀疑自己此时已经身处险境。 他不由后退一步。 “那是当然,我必定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顾十八娘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说罢迈步擦身而去。 沈安林尚处在震惊中,震惊不是那姑娘高傲的话,而是自己方才竟然因一个眼神而退步,而且是一个少女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