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她真的会去参我们一本吗?”
等沈三夫人一众人一走,母女二人略微平复一下情绪,曹氏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她看向一旁神色沉沉的顾十八娘,这个沈三夫人与女儿描述的完全不同,如此凌厉的气势,一定是个严格的不苟言笑的婆婆,怎么女儿说……. “她不会。”
顾十八娘答道,握着茶杯的手不由攥紧。 就她了解的沈三夫人不会这么做,但她真的了解沈三夫人吗? 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除了至亲,而显然沈三夫人不是算她的至亲。 此念兴起,一瞬间脑中清明无比。 她想到了很多事,有关沈三夫人的记忆轮番浮现,那温和的话语,慈爱的面庞,以及日常的说教,此时看来,竟是另一番感觉。 那种亲热的感觉竟是一种流于外表刻意而作出来的,不管她怎么回想,都无法说服自己察觉到一丝曾经认为的脉脉温情。 是她变了,如今的她已经完全变了,所以眼所见也就变了吗? 方才她早回来了,乍见沈三夫人激动的心情无法抑制,但看出对方来者不善,因为那前世留下的唯一温情让她无法面对二人之间的冲突,便站在门外没有进来,于是她看到了这样一幕,看到记忆里从来没有的一个沈三夫人。 顾十八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好吧,事到如今,已经完全不可以再幻想这沈三夫人是真心爱护她,所以才要促成婚约。 对于她顾十八娘来说,自欺欺人的行为绝不可以有,一旦心存侥幸,下一刻必将万劫不复。 假如就是沈安林所说的,她是为了钱,那么换一个角度来说,那一世她顾十八娘没有钱,沈三夫人又是为什么? 按照沈三夫人方才露出的高高在上以及不屑来相照,那时候的顾十八娘身上没有任何优势,劣势倒是一大堆…… 劣势!顾十八娘将茶杯一放,眼睛不由一亮。 “十八娘?”
曹氏忙关切的问道。 方才见女儿若有所思,神色忧愁,只道她为方才的事担心。 “别怕,悔婚不是什么大事,常有的事,不是什么稀奇,何况他们有错在先失礼在前,就是对簿公堂,娘也不怕…”曹氏抚着顾十八娘的头,轻声说道。 她说着话,忽的转身走入内堂,顾十八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忙好奇的跟上。 “这个..”曹氏从箱底拿出一张纸,斑斑点点发黄。 “这就是沈三老爷当年与爹爹写的婚契?”
顾十八娘伸手接过。 见上面字迹潦草格式混乱显然不是正式的礼书,并没有提及生辰八字之类的,而只是说约定为儿女亲家,末了还赋诗一首,大意是憧憬下次大考扬眉吐气,虽然带着浓浓的酸腐气,但也不失少年正茂的意气风发…… “这是他们醉酒时写下的…”曹氏嘴角含笑,似乎又见丈夫酒醉扬着礼书回来大说大笑的模样,笑意很快散去,只余下满口的苦涩。 顾十八娘点燃桌上的火烛。 “门不当户不对….”她喃喃道。 娶自己这样一个身份地位的,又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的孤命人,对沈安林这个大家嫡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笑话…耻辱….”顾十八娘伸手一扬,火星聊聊而起,瞬间将这张薄纸化作灰烬。 就看今天沈三夫人的表现,她是一个愿意被人当做笑话,被人贴上耻辱的人吗? 室内一阵沉默,母女二人望着那灰烬各有所思,一阵风吹过,灰烬四散而去。 “所以娘,她不会真的去参我们一本!”
顾十八娘淡淡说道,“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说着扶曹氏坐下,“这次婚事不成,如果外人知道是我们悔婚不认,你说谁更丢人?”
要说他们悔婚不认,只怕没人信。 “所以,她丢不起那个人!”
顾十八娘笑道,“她恼羞成怒是必然的,那也没什么,不过是传播一些污蔑咱们的谣言……我倒无所谓,只是哥哥的亲事只怕要受些…..” 她的脸上浮现几分忧色。 “十八娘..”曹氏低声说道,“…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命里此时自己和顾海已经不在人世,更别说什么挑婚论嫁……. “是。”
顾十八娘笑着点头,眼神异常的明亮,“不过,她要敢通过关系在官场上刁难哥哥,我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她双手攥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看闹大了,谁怕谁!”
退让忍受不是不可以,但她顾十八娘有底线,谁要是挑战了她的底线,就休怪她鱼死网破损人不利己。 她没有通天的权势也没有可依仗的贵人,有的就是困兽死搏的意志。 顾家门外,沈三夫人的马车疾驰而去,豪华的马车中沈三夫人钗裙散乱,脸色铁青,放在膝头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发白。 “这个贱妇!这个贱妇!”
她从牙缝里重复的挤出这句话。 “夫人!”
一个圆脸妇人忙凑上前,“一定要去参他们一本,给京城的老公爷他们写信,让他们出手处置他家的儿子…….” 她的话音未落,一个巴掌重重的落在脸上,妇人倒在车架上,顾不得疼痛,忙伏头在地,浑身瑟瑟。 “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你以为让大家都知道是他们拒绝我们的亲事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吗?”
沈三夫人瞪着她,咬牙切齿,“蠢货,跟我滚远点!”
妇人惶惶不安,连叫停也没有,竟掀起车帘跳了出去,马车疾驰,妇人滚倒在路上。 车夫似乎没看见,神色不变,扬鞭催马不停。 待他们过去了,后边跟随的马车才敢停下来,两个仆妇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拉那妇人上来,那妇人跌破了衣裳,捂着红肿的脸又羞又惭任人笑钻进马车,一行人消失在顾家巷子里。 两日后,沈家内宅。 “夫人,找不到婚书…”几个仆妇低头对坐在大厅的沈三夫人回话。 已经恢复平静,看不出喜怒的沈三夫人闻言只是将茶杯重重一放,起身转入内堂。 “老爷..老爷…”沈三夫人轻声唤着。 床内沈三老爷只是昏昏而睡,过了许久才似醒非醒。 “婚书呢?跟顾家的….”沈三夫人忙问道。 “..恩…”沈三老爷迷迷瞪瞪的在枕上转头,“….哪有…什么婚书…….没有…..休想……” 沈三夫人重重吐了口气,不甘心的在床边坐下,抚着沈三老爷的手。 “…你不是说,吃醉酒,写了一张约…还提了诗…”她轻声细语的伏在他耳边道。 沈三老爷似乎想到什么,孱弱的脸上浮现一丝笑。 “…绿篙轻摆穿楚城……渔歌遥呼送江风…..好诗…”他喃喃道。 “老爷记起来了?放在哪里呢?”
沈三夫人面带喜色忙问道。 “烧了…..”沈三老爷喃喃道,忽的头一歪,脸上竟流下眼泪来,“…..文娘…文娘….我对不起你…..” 沈三夫人面色一沉,她慢慢坐直身子,听着床上的沈三老爷呜呜咽咽含糊不清的唤着文娘陷入沉睡,室内静谧一片。 沈三夫人只觉得握在手里的那只手冰凉,她的视线落到床边,那小桌子上摆着一个黑漆妆盒,篆书雕花文娘二字赫然入眼。 她猛的站起来,几步过去抓住那妆盒,就要往地上砸。 “夫人!”
一个老妇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托住她的手,冲她猛地摇头。 “夫人,不可,老爷尚未…林少爷也还没…..”老妇低声说道,“….不是这个时候…..” 沈三夫人神色变幻,手慢慢的放了下来,将那妆盒重新放好,还伸手轻轻抚了下,似乎是要擦去上面的尘土。 “我走到今天整整用了十五年…….”她低声喃喃,“…十五年,也不过是一眨眼…..” “..是,夫人…”老妇伸手扶着她,“…林少爷已经上京往军中去了……..老奴得到消息,北边这场大战越来越激烈了……” “不是说要议和吗…”沈三夫人转身漫步而出,“….竟然还接着打,又要死好多人了….阿弥陀佛…..” 她的声音带着忧愁悲悯,眼中却是一片冰凉。 “不过,那贱妇一家的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咬牙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还受过这等气!”
“是,夫人放心,”老妇抬起头微微一笑,“只要她在建康一天,就休想好好嫁人!”
时间飞梭般而过,时间飞梭般而过,沈三夫人那边出乎顾十八娘的意料,竟然没有丝毫的动静,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事后,顾十八娘犹豫再三,还是派人悄悄去查探沈安林,对于那日他突然的谈话,她想再多问几句,但回来的人告诉她,沈安林回军中复职去了。 “这个时候?”
顾十八娘一愣,转头一算,跟记忆中谋和。 她跟沈安林与明年成亲,成亲时,沈安林征战在外,这么算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出发的吧? 她忽的打个寒战,也就是说,再见他沈安林时,他就应该是个…..瘸子。 这是命运的事,与她无关,何况他只不过是瘸了条腿,比起自己丢了性命要幸福的多。 望着低空盘旋的燕子,顾十八娘摆摆手,让小厮退下,再不去打听沈家的任何事。 转眼到了六月低,放下京城的来信,顾十八娘揉了揉酸胀的胳膊,走出制药房。 顾海在云梦书院稳稳当当,而顾渔也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发奋读书,在即将到来的决定未来官途的会试面前,所有人都放下其他念头,唯有拼搏,等待命运的择选。 灵宝寄身与一家药行,晚上做洗药工赚钱,白日走街串巷寻找灵元,但依旧没有下落。 一声咳嗽打断了顾十八娘的沉思,她转过身,见刘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疾步往自己的屋中走,咳嗽的满面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