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翔和夏萍躺在床上,好半天,谁也没吭一声。“人家一位大姑娘,鞍马劳顿从新疆赶到陵州来,好比孟姜女送寒衣,情重意浓,你得对人家有个交代。”
夏萍仰面朝天,吐出这几句来,语带嘲讽。“你别话中有话。芳芳一厢情愿,在新疆我就讲得很清楚,明确拒绝了她,可她仍然往别处想,叫我有啥办法。”
“听说过痴情女负心郎的事吗,新疆几千万人,为啥别人没被粘上,就你程天翔成大好佬,她说你答应和她结婚的,她很纯真,不会空口白牙乱说的。你能解释嘛。”
“你没在新疆生活过,有些事,无法想像当时的情景。况且,我当时的处境你也清楚,芳芳的父亲又是队长,即使回绝也得讲点艺术,事非经过方知难,这就是中国呗。”
“别发你的大兴了。人家姑娘找来了,你如何处理?”
“我和芳芳讲明了,让她在陵州住几天,看看这儿的风土人情。芳芳还是通情达理的,不会胡搅蛮缠。再说,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任何让人说三道四的地方。““你敢打包票,这样最好,”夏萍说。“不过我在想,你在外十年,今儿来个钱芳芳,说不定明儿会冒出个李芳芳、王芳芳来,你说,成熟男女,尤如火花一般,一碰就着,有一个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说的没错吧。”
说着,转过身,面朝里躺下了。夏萍的话,让程天翔突然想起阿月来。不知这个机灵鬼怎样了,有一点他毫不怀疑,凭她的高干子女身分,也许早把他这个大哥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毕业分配方案下来了,除了部分毕业生充实党政机关,基本原则是那里来那里去。当然,分到党政机关首先必须是党员身分,家庭政治历史清白。程天翔找了丁洪书记,为了照顾家庭,他申请留在陵州城里。丁洪书记亲自过问此事,正巧国企大户陵州机床厂需要一名技术员,丁洪当即拍板,程天翔去了陵州机床厂。按照程天翔的原意,未婚先孕弄得大家灰溜溜的,不请酒最好,同事间散发喜糖等于昭告大家,我们现在是合法夫妻了。丁洪不知是开玩笑还是有意为之,突然冒了一句:“怎么,也不请大家喝喜酒?”
丁洪的话把夏萍吓了一跳,弄不清他的真实意思。程天翔说,看来酒宴必须办了。这下,校领导和所有中层一个不拉全部来了。饭店也是陵州城最好的,丁洪还破例跑上前敬酒,直喜得陈大妹和夏二叔嘴都合不拢了。“翔子,怎么回事,丁洪书记一般不肯赴宴的,就是去了,也只是小范围的。今儿不但来了,怎么还主动敬起酒了。”
夏萍一脸纳闷,回到宿舍后忍不住问道。“亏你还是搞政治的,这一点也不懂,你知道今天这酒谁请的?”
“你搞什么鬼,当然是我们自己了。”
“你太实心眼了,是我们代巩本夫书记请的,要不,凭你我,面子恁大,别说丁洪,胡广生也请不动。”
夏萍顿时恍然明白。一个月后,他们的女儿多多降生了。机床厂的工作重复而枯燥,不过,程天翔干得认真。虽然他学的不是机械专业,但他刻苦钻研,又勤于请教,业务能力很快得到厂部的认可,全厂上下没有说他不好的。这一天,程天翔正忙活着,同车间的工人大刘凑在他耳边大声告诉他,厂传达室有人找他。“找我?”
机器的轰鸣声太响,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大刘点点头。传达室里,周子直在等他。“翔子,当老师也挺好,还有两个寒暑假,你不去学校,干吗要到厂里来,整天脏兮兮的,机器声又吵,受得了吗?”
周子直通过关系,分配在陵州中学担任高一数学老师。“当心再来一次运动,你准套上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也包括你这样的臭知识分子。老人家早有定论,手上沾牛屎,脚上有烂泥,也比知识分子干净,可见臭知识分子的世界观很难改造。”
程天翔大笑着说。两人来到传达室外树下边的椅子上坐下,程天翔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已在这儿。“还好意思问,你个小子,从开始就没安好心,骗财骗色,这不,一朵花夏萍也上手了。”
周子直大着嗓门嚷道。他去陵州师院,劈头就碰上了夏萍。“别说得那么难听,知道啥叫姻缘天成,现实版,明白不!里边还隐含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哩。”
程天翔说得起劲,挥挥手,突然转过头来:“哎,我记得你搞的对象也是老师。”
“什么搞不搞?文雅一点。她是工农兵,在镇小凑合着。喔,这个星期天,没安排吧,和夏萍一起到我住的宿舍去,认认路,大家熟悉熟悉。离这儿不远,坐公交车挺方便的。”
周子直住在教工宿舍,二十平米的房间隔成前后两间,门前搭一小屋,作为烧饭的生活间。周子直的对象冷梅和程天翔不在同一个生产队,上小学时见过,如今早成大姑娘了,看见程天翔,喊一声“程大哥”,算是认识了。程天翔问他们啥时办事情,周子直说,早住一起了,办酒只是个形式,她家一直催着,说人言可畏,好歹明媒正娶,别人也不会讲闲话。考虑春节返家时把事办了,到时你可不能不去。程天翔答应了。说着话,周子直突然转过脸来:“嗳,翔子,不是责怪你,你这人太不地道了。”
“咋啦?神神怪怪的。”
程天翔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瞪着眼直发愣。“我俩算从小光腚玩大的朋友,承认不?”
程天翔点点头。“你说你,结婚人生第一大事,居然把小弟忘了,该不该大板子打屁股。”
“呸,我还说啥事,实话告诉你,原本也想风光排场一次,你上大学请了几十桌酒,我能落这个数。事情来得急,本来想发发喜糖,打个招呼,可夏萍师院的同事不依不饶,闹着,临时凑了两桌,谁知道你来陵州了,还想着你窝在苏州,没敢惊动你的大驾。老家的亲亲眷眷全没请,凑到春节一起办了。”
这边,冷梅早和夏萍聊开了。女人家家长里短的话本来就多,又是乡邻,更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冷梅早听周子直说起过夏萍,年纪轻轻当上了大队主任,一直升到省城领导,自觉她光艳照人,很不一般。现在陵州师院也属中层,不觉心生羡慕,刮目相看。“夏主任,程大哥干吗不当老师去工厂,陵州城里的学校也分了不少应届生。”
冷梅看她一眼问道“他自己定的。说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人际关系复杂,不如企业洒脱。”
夏萍说。“那也不一定,全看人了,我们学校教职工几百人,大家客客气气,倒也没听说有人背后阴损人,给人穿小鞋。”
夏萍想起前些时围绕自己和程天翔的各种流言满天飞,心里不是滋味,耷拉下眼皮有些不开心。冷梅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正没主意时,周子直喊她把鸡煨上,她答应一声去了。虽说是几样家常菜,周子直两口也筹划了几天。这是十多年前海滩上仓皇分手后两人首次聚首喝酒,大家有了家庭,都成了国家干部,也算吉人天相,苦尽甘来,程天翔不觉多吃了几杯,已有几份醉态。“子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为逃命丧家犬一般,没想到能有今天。”
程天翔端起杯子,一口喝光了一杯酒。“那就叫人算不如天算,闻雷也算机关算尽,到头来先把自己送进了大牢,真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周子直也喝得.脸红脖子粗,忘记了身旁还坐着闻雷先前的未婚妻。听他们胡扯海吹,坐在一旁的夏萍先变了脸色,沉着脸一声不吭。两个男人喝酒正在兴头上,全然没有感觉。冷梅扯一下周子直的胳膊,别喝了,程大哥明儿要赶早上班,别误事了。“不、不碍事,咱、咱们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子直,快、快满上……”程天翔的大舌头不听使唤,说话也不连贯了。听他们没完没了地数说闻雷,夏萍耐不住了,刷一下站起来,抱着多多走了出去。冷梅赶忙跟了出去。“夏主任,鸡还没上呢。”
“我饱了,让他们胡吃浪说,乱嚼舌头。”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头发长,见识短,别、别管她,咱咱们继续喝……”程天翔的身子有些飘了。程天翔回到家后,两人爆发了婚后的第一次争吵。十年的逃亡生涯,对程天翔而言真个是刻骨铭心,每当言及此事,有时竟声泪俱下。夏萍同情他的遭遇,可闻雷和她毕竟恋爱长跑了十几年,两人有相当的感情基础,虽说后来解除了婚姻关系,心中时不时冒出闻雷的影子。有时竟突发奇想,真的闻雷他们得势,天下又会变成啥样?闻雷地位显赫,夏萍也会被人奉为上宾。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闻雷竟成为她心头的“永远之痛”。尤如癞痢头怕人说“光”,“闻雷”二字对她简直成了恐怖字眼,不管有意无意,她都尽力回避。你程天翔比谁都了解这些,偏偏在节骨眼上戳她的心尖,这是她不肯原谅程天翔的原因。说程天翔有意揭她的伤疤,那实在太冤枉人了。吃酒助兴,又碰上了生死同乡,口无遮拦,由着性子尽情回味逝去的岁月也是人之常情。闻雷干下的一桩桩丑事客观存在,你不愿听,不是说它就消失了。你现在是程天翔的老婆,还那么顾及闻雷,只能说你还忘不了他。我讲事实,你偏偏抠死理,说明你心中有鬼。夫妻两人吵得昏天黑地,惊动了四邻,结果副书记胡广生也来了。因为不是原则问题,双方各劝说了几句。一连几天,夫妻双方冷战,碰面都不讲话。程天翔心中郁闷,在心里问着自己,难道这个婚结错了?星期天,程天翔起了个大早,找上肉票和豆腐票,去菜场排队,准备忙几样夏萍喜欢吃的菜。心里早嘀咕开了,总是这样脸不脸嘴不嘴的也不是回事,自己是男人,肚量大一些,能让就让了,日子才刚开了个头。夏萍刚奶好孩子,正要收拾屋子,忽听有人敲门,心想,谁这么不知趣赶早串门,嘟着脸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中年人,夏萍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是谁。“你找谁?”
“对不起,我找程厂长!”
“程厂长?你找错了,这儿没有程厂长。”
说着话,就要关上门,来人摇着手止住了她。“你是程太太,怨我没把话说清楚,我是机床厂厂办的,我姓洪,我要找程天翔厂长。”
夏萍想起来了,来人是机床厂厂办的洪主任,前些天为了多多的户口,她去找过他,当时他可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她紧绷的脸上有了笑容,请洪主任进屋里坐。洪主任说,事情急,不坐了,他得马上找到程厂长。夏萍在心里数说,好个程天翔,你个猪头,升了厂长还和我打马虎眼,害得自己在洪主任面前难堪。虽说夫妻间刚吵了架,你升职的事也该第一个告诉老婆。她告诉他,程天翔去菜场了。洪主任说声“谢谢”,别转身走了。程天翔正排着队,忽听有人远远的在喊“程厂长”,也没往心里去,正瞅着前边还有几个人才该临到自己时,洪主任已满头大汗来到身边。“程厂长,你让我好找!”
他喘着气说。“程厂长,自己啥时成厂长了?”
程天翔被他叫得莫名其妙。“都怪我一时性急,没有说清楚。”
洪主任歉意地笑了。美国华商总会会长项成是程天翔的父亲程德明的黄埔校友,一同辅佐过中山先生,两人感情笃深,在湖南战役中,程德明还救过他一命。后来项成弃武从商去了美国。中美建交后,在一次欢迎中国领导人的宴会上,他言辞恳切提出了请中国领导帮助寻找程德明先生的请求。中方对此极为重视,最高领导有专门批示,要求对程德明先生的遗孀和子女尽快落实政策。这次项成专程到大陆考察,得知程德明先生已去世,提出了想见见程夫人和他的子女。项成在美国华商中举足轻重,对于这次考察活动,全国政协,中央统战部拟定了详细的方案,听说程天翔只是一名普通技术员,中央领导皱起了眉头。“怎么,技术员?”
“那就先提为副厂长。”
陵州市委书记方定海一锤定音。市委的电话直接打到机床厂书记家里,书记不敢怠慢,马上让洪主任通知程天翔。洪主任尤如兜头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自己满怀希望等待提拔,没想到半道上杀出个程天翔,升职的希望全落空了。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市委的决定又不敢耽搁,风风火火好不容易找到程天翔,程天翔自己却蒙在鼓里,看洪主任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真的天上掉馅饼,突然的任命把他弄懵了。“程厂长,千真万确,市委方书记决定的,否则我还能大清早跑来寻开心。”
项成在陵州宾馆摆下酒宴,款待陈大妹一家人。陵州市委专门派车,让程天翔把母亲接来。项成见过陈大妹,46年他决定赴美时,程德明夫妇在南京望江楼盛宴为他饯行。“弟妹,三十六年了,我也古稀之年了,想不到还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你们,岁月催人老,你也有白发了。”
说着话,眼泪也下来了。“德明老弟英年早逝,让人唏嘘,看到天翔贤侄一表人才,总算天佑英雄,让德明的在天之灵能得到安息。听说贤侄担任副厂长,也管着一千多号人,那可是一个团的兵力,担子不轻呀!”
项成又问了陈大妹一家的近况,点点头,“也算苦尽甘来,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看到贤侄知书达理,我也就放心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项成突然转过话题,看着程天翔问道:“贤侄,你想过去国外发展吗?”
“去国外?”
程天翔一下子被问住了。别人公费自费纷纷出国留洋,他压根儿没考虑过。“到国外,眼界宽了,思考问题的思路也不一样。”
项成看着他说。“你们方书记请我帮助招商引资,项目的事好谈,关键需要懂经营会管理的精英人才。我提出选派一些可造之才去美国培训,也提到了你,方书记答应了。时间不要长,一年左右,学成了回国,为祖国的发展建设出力。毕竟同根同源,血浓于水,中华腾飞了,我们这些海外华人的腰杆也就粗了。”
“你真的去美国学习一年,就我一个人多多怎么办?”
在回宿舍的路上,夏萍不无担心地问道。“项伯伯为我妈在陵州市区买了一套150平米的房子,让我们搬过去和我妈一起住。干脆,让二叔和你妈全过来,人多又热闹,你也就不寂寞了。”
“要是项伯伯留你在美国,我怎么办?”
夏萍说出了自己最担心的事。“不会的,中国是我的根,我还要回来的。真的留在国外,也会把你和多多办过去的”程天翔的语气十分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