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不远处的三角塘上蒸腾着团团雾气,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莫名原因,塘边那棵歪脖子柳树栖息的老鸦突然发出“呱呱”的叫声,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程天翔骨碌翻转身,揉着惺忪的睡眼朝窗外瞅了瞅,外边漆黑一片。“死老鸦!”
他掀开被子又钻进去,母亲陈大妹走了过来。“翔子,该起了,子直家烟囱有烟了。”
程天翔愣了愣,不情愿的坐直了身子,很快穿好了衣服。他和周子直约好,今儿起大早去海滩划草。潘舍镇离海边几十里地,添锅的炊草却奇缺,镇上人每年全得跑海赶草。划草是个苦差事,去时蹬车拚命跑,回来却要像骆驼般双手抓牢两大兜草,全靠人在车后掌控,稍有不慎,几百斤重的草车轰然倒地,让你束手无策。这些还不是主要的。也许是潮汐的作用,大海每年会吐出一片新地来,三五年后,一片草浪翻滚。照理说新涨出的海滩该算老天爷的恩赐,但物各有主,潘舍人其实去了别人的领地。这就太像玩捉猫猫游戏,从此,黄海滩成了多事滩。程天翔不傻,每次去海滩,得绞尽脑汁找地方。谁都说海滩硕大无垠,进出的道路无非几条,况且几百斤重的草车,不是随便那条路全能跑的。六中沟是临海农场和地方林场的楚河汉界,那儿的卡口最让人闹心。周子直个儿不高,瘦削,脸色泛黄,显得营养不良。他们家兄妹多,他排行老二,人都直呼他“周二”。别看他貌不惊人,花花肠子不少,遇事总能理出个道道来,村里人又唤他“点子周二”。“翔子,六中沟后背那片树林,临着卡子,全不敢去,灯下黑,咱们来个出其不意,准行?”
那是一片很大的林子。五十年代临海城十万劳改人员,靠着双手和血汗,开挖了纵横几十里的河道,栽起了这片防护风沙的绿色屏障。林子里的刺槐树枝繁叶茂,进入五月花开得烂银似的,白灿灿一片,蜂飞蝶舞,美不胜收。眼下深秋时节,早来的寒潮刷得黄叶嘟嘟直掉,蝴蝶似的落了一地。他们很快装满了绳兜,结好车子,瞅着日头正晌午还未到,心里直乐,日落前准到家。吃完自带的麦饼,程天翔提议向南绕过夏家洼,周子直坚持原路返回:草上没字,谁能一口咬死咱们。他们绕到林子背后的一条小道。小道遮掩在齐腰深的茅草中,十分难走。还是程天翔眼尖,前边道口在设卡堵草。“老天爷惩罚人,多走二十里地,太气人了。”
周子直叹一口气。眼瞅着夏家洼只有几里地时,只听“啪”的一声,周子直的后轮胎曝了。“真倒楣,”周子直愣怔片刻。“感觉后轮撂到什么,正想停车,胎曝了。”
程天翔帮着卸下车,凑近看时傻眼了,碰到锋利物件了,连外胎也撕一口子,车是没法再走了。程天翔想起夏家洼有一位中学同学,名叫夏萍。夏萍是烈士子女,父亲打淮海时牺牲了,国家保送后来去了地区中学。夏家洼不大,几十户人家,听说打听大队主任夏萍,都说在村头队部开会。程天翔敲开门,夏萍疑惑着走了出来。几年不见,她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园脸、挺鼻、齐耳短发,风风火火的。“程天翔!”
她认了出来。程天翔说明来意,夏萍转过脸去叫一声:“三瘸子,过来!”
一个瘦削、走路有些跛的年青人很快走了过来,斜着眼看一下程天翔。“去,修辆车!”
三瘸子手脚麻利,很快补好内胎。“外胎有些麻烦,要不,用绳子先绑着。”
虽然绑着绳子的外胎走起来一颠一颠的,总比跑气强,程天翔谢过了,递一支烟,三瘸子夹在耳边,走了。“什么老同学,晚饭也不招待?”
周子直嘟哝了一句。“知足吧,能修车不错了,啥时撞上先扣了你的草!”
程天翔最知趣,自己身份特殊,遇事从不麻烦当权的老同学。今儿事出无奈,否则,不会来麻烦夏萍。“乌鸦嘴,讨骂!”
绕过夏家洼,天就擦黑了,本想加快脚步赶路,忽见前边岔道口吊着两盏明晃晃的马灯。程天翔犯疑惑了,大凡堵草车,奉命行事,只为挣几个工分,从没漏夜盘查的。“天翔,怎么办?”
周子直也没辙了。“还能咋办,又不能插翅飞过,闯!”
程天翔咬一咬牙。灯光下,一个国字脸老头虎着脸,恶狠狠盯着越走越近的两辆草车。“哪儿的?”
“潘舍!”
“挨到天黑撞卡,算计得美。”
老头儿语带讥讽。“看你老说的,跑胎了,这不刚修好。”
“走人,草留下。”
老头儿毫无商量的余地。两人再三解释,这草绝不是林场的,老头儿压根不听,挥一下手,两个扛着枪的民兵走上前就抢车子。周子直急了,抱住矮个子民兵往外拖,揪扭中,矮个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根伸出的树枝把脸上拉出一道血口子。“好小子,反天啦!一一快给我绑起来。”
老头儿怒不可遏。几个民兵不由分说,把两人五花大绑押往队部。程天翔傻眼了,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这些人原本没事找事,现在有人见红了,事情还能完。老头儿端坐着,审讯法官似的。“姓啥?”
“姓程,禾旁的程。”
“潘舍姓程的是个大姓,你老子是谁?”
“程德民,听说过吗?”
程天翔有些火了,看上了,划点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他的父亲程德民,1923年投中山先生,被任命为讨贼军军长,1925年孙中山的北伐失败,后被任命为黄埔军校教官。1947年应陈戈将军邀请,被聘任为甘肃河西警备司令部中将高参。1949年兰州战役爆发前,程德民劝说陈戈将军,国民党大势已去,马步芳已接管兰州的党政军大权,看来蒋介石已对他心生怀疑,必须当机立断,和解放军谈判,率领自己的部队准备战场起义。1949年8月25日,第一野战军对兰州发起第二次攻击,马步芳溃败后并没有败退他的老巢一一甘肃河州,退到了乐家湾机场。乘此机会,陈戈将军投向解放军。兰州解放后,程德民如果留在部队也许能躲过劫难,偏偏他经过这么多年的政治磨难,早已心灰意懒,不如解甲归田,回乡过几天安稳日子。谁能想到1953年镇压反革命,有人举报他是漏网的大特务,当地政府为了凑足“镇反”指标,不分青红皂白立即处决。就这样,昨日还是革命的有功之臣,今日成了冤死之鬼,只是连累家属和子女涂抹了一身洗不去的污黑。程天翔是遗腹子。为了避祸,母亲陈大妹从不愿说起父亲的往事,父亲的过去,只是听人断断续续地讲过。程天翔自衬父亲一生坦荡,从没做过对不起国家人民的地方,父亲死得冤枉。现在,听国字脸老头问起,不觉一股按捺不住的豪气从心底冲起:我就是程德民的儿子,怎么啦!周子直急了,老天爷,程天翔一定疯了。程德民在十里八乡是个大人物,他被镇压尽人皆知,程德民是阶级敌人,他的儿子就是阶级敌人的儿子,今天,他们走不出夏家洼。奇怪的是,国字脸神情怪怪一声不吭。稍停,一个民兵端来两大碗玉米糁子饭,一盆蟹渣烧青菜。蟹味重,隔老远就飘来浓浓的鲜味道。“二叔让先充充饥。”
“二叔,谁是二叔?”
程天翔不解地问道。“就是刚刚问话的,这也不知道。”
那个民兵责怪道。“啥时让我们走?”
程天翔大咧咧问道。“今晚走不了啦!隔壁临海农场跑了两个要犯,上边吆喝得紧,各路口戒严,全在查,不准进出。”
“真算撞上了,两个要犯那一天不好跑,偏偏选在今天,害得我们跟着倒霉。”
周子直怨天尤人。“看你说的,走资派想跑,自有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