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苏北平原的串场河,仿佛一根飘逸的玉带,串连了平原上29家盐场。滔滔串场河水,日夜运送着那一船船状如珠粉的洁白淮盐。淮盐天下名,风帆点点的运盐船队,成了串场河上不可多得的一道亮丽风景。现在,盐船少了,串场河上的船队并不少,繁忙的水上运输日夜在吞金吐银。离开了闻雷后,程天翔舍弃了乘班车的念头,闻雷眼中那快速闪过的一丝冷光,透出了深深的杀气,令他心中一凛。他明白闻雷眼中的深意,到手的鸭子,能让它飞走?他张开了网,自己成了那只可怜的鸭子。程天翔不是傻子,班车停在路边,他信步走去,突然别转身走下河堤,一艘满载芦苇的机帆船熄火了,船老大急得满头大汗,程天翔熟悉柴油发动机的原理,三下五除二修好了机器,船老大憨厚一笑,露出满嘴黄牙。“兄弟,去哪?”
“捎个便船,有空即下。”
“成,上罢!”
程天翔仰面躺在柴堆上,眯细着眼打量着高远的天空。深兰的天幕上,大朵大朵的白云,翻江倒海般,似戈,如矛,更似那千壑万山,推拥着一齐向他挤压过来。波谲云诡,路在何方?船老大很和善,烧好晚饭邀他一起吃,他谢拒了。临行时,夏二婶烙了不少麦饼,让他路上充饥。他不想再麻烦船老大。“出外人,没那么多讲究,谁也不会把锅灶掮在身上。”
船老大执意递上一碗饭。“老大,船从高港过江费时吗?”
他已打听清楚,满载的芦柴将运往苏南的造纸厂。船老大抬头看了看天:“刮的北风,风向顺,顺风顺水,明儿下午也能到了。”
程天翔猜得不错,工于心计的闻雷自有他的小九九。眼瞅着程天翔向车门走去,直到班车开走了,他才发动汽车急急赶回县城,他打电话让前边的公安部门在半道上拦车,抓住程天翔后,再找个理由让他“永远闭嘴”,这样,自己和夏萍才不会受到威胁。很快,前方的公安部门回话了,没有查到他所说的这个人。“怎么可能呢,我眼看着程天翔上了车,难道半道上飞了不成?”
他心里冒火,前方的公安人员还告诉他,询问过前后几班驾驶员了,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乘客。“难不成又化装了?”
他开着车又来到分手的地方,来来回回跑了几遍,突然,串场河上来来往往、鸣着汽笛的大小船只,顿时让他猛醒,程天翔乘船跑了。他无力地垂下头,深深叹一口气,程天翔太聪明了,谁也没办法在宽阔的水面上堵卡子。他心里感到堵得慌,第一个回合的交手中,他输得很没有面子。南门货场永远一片忙碌。大大小小的车厢,拖过来驳过去,排列组合,前前后后,仿佛一组组积木,任由调度随意摆弄。程天翔伏在道旁的草丛中观察一天了,几节车厢被拖来,“咣当”甩下了,又“咣当”一声,旁边停着的马上被拖走了。他无法弄清列车的方向,北去还是南下,决心碰碰运气:“让老天爷裁决!”
天完全黑透了,巡道工刚刚离去,他猫着腰悄悄接近火车,顺着两车的搭钩爬了上去,这是一节装钢材的车厢,钢板重,只装了半截车皮。“千万小心,万一甩车或是突然碰撞,还不把人轧成肉酱。”
他嘀咕着,在车厢中间选好位置。还好,钢板是整块的,只能前后平移。他找来一根草绳,牢牢拴好自己,铺好军大衣倒头准备睡觉,身旁似乎传来哼哼声,他定睛看了看,什么也没有。“闹鬼呗!”
他自嘲道。当下不管不顾,正要躺下,哼哼声又起了。“什么玩意,觉也不让睡了。”
他悄悄爬起身,前后寻觅着,星光下,车厢钢板的空隙里,躺着一个小小的黑影。亏得一根横梁撑着,要不,黑影早成肉末了。他把黑影抱上来,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脏兮兮的,面孔的颜色早看不出了。他在码头上捡来一只空瓶,洗净了灌满水准备路上喝的,他把瓶子小心凑在男孩的嘴上,他动了动,慢慢凑着瓶嘴吮吸着,不一会,男孩缓过气来了。“感觉好些吗?”
他轻轻抚摸着男孩胸部,男孩挣脱着站了起来,似乎很生气,想说什么,忽然停住了。“有吃的吗?”
程天翔掏出麦饼,男孩不客气地大口吃着,“咕咚”两口喝光了瓶中的水。程天翔知道前边有个为车头加水的阀门,告诉小孩别动,很快灌满了水,等到爬上车时,男孩和自己的行李全不见了。“小孩,小孩,”他着急地低声喊着。夜幕深沉,除了不远处昏黄路灯下飞蛾振翅的丝丝声,夜静极了。他沮丧极了,真是好人做不得,还不知这趟车去哪儿。货车有时逢站停,路上十天半月的,没吃没喝,怎么捱!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列车钢轮撞击铁轨发出的有节奏的“哐当”声把他惊醒了,他揉了揉眼,昏黄的灯光下,路边地名牌下边的“南”字告诉了列车前进的方向。“真的是北辕南辙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坚硬冰冷的钢板硌得骨头生疼,他轻轻揉了揉,很快跳下了车。这是一个不能再小的小站,说它小,其实只有两根铁轨,下半夜了,站台上空无一人。程天翔舒服地伸个懒腰,嘴凑到笼头上“咕咚”灌个饱,又把瓶子灌满了,毫无顾忌地在站台附近溜达。冬天了,地里没了成熟的庄稼,不少地灌上了水,预备来年插秧。他失望极了,找不到吃的,肚皮怎么对付?他正要返身爬上车,忽然瞅见路牌旁的地上黑乎乎的,他快步走过去,十几只麻袋垒着,发出阵阵腐臭味。他撕开一只麻袋,里边滚出东西来。“土豆!”
他狂喜地叫了一声。东挑西拣,好不容易选了十几只还没腐败变质的土豆。“有食物有水,能撑挨几天了。”
他露出从未有过的满足。前边的信号灯亮了,他赶忙爬上车,躺在找来的草席上,美美地睡着了。程天翔被阵阵嘈杂声惊醒,探出头看时,列车停在一个很大的编组场上。根根闪着银光的钢轨蜿蜒交叉,向着不同的方向延伸,不远处的信号灯变换着不同颜色,机车头轰鸣着,仿佛疲乏的老牛发出的绝望吼叫。编组场修在半山坡上,待发的车厢顺着山势,挟持雷霆万钧之力,势如破竹般直冲下来,巨大的惯性发出恐怖的啸声,一声巨响,车厢咬钩了,一长列挂车已被甩出很远……“这是什么地方,凭感觉他得下车了。”
几天来靠着十几粒生土豆,直饿得他前胸贴着后背,两眼乱冒金星,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一个劲直想吐。眼看着身后山坡上没有了机车的“哧哧”声,他悄悄爬下车来。小心地跨过一节又一节的铁轨,躲过停放的车厢,前边道旁的小屋里似乎有灯光,他踉踉跄跄摸过去,艰难地敲了敲门。门打开了,一个满头灰白头发、干瘪瘦削的脑袋伸了出来,脸颊上一块伤疤,模样十分怕人。“知青!扒车的!”
老头儿大概太熟悉眼前的一切,并不多问,返身回到屋里,端出一碗剩粥来,程天翔来不及说“谢”,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喝光了,迷惘中,生命似乎重回到躯壳里。“谢谢,”他用手抹一下嘴,“大叔,这是什么地方?”
“江西鹰潭,五省通衢呗。”
老头儿话不多,说话时喘着气。鹰潭他太熟悉了。早年熟读<水浒>时,开篇描绘的龙虎山位于小镇南边约40里地,相传张道陵来此炼丹,开创道教,得道成仙,成了道教的祖师爷,龙虎山也成了“中国道家第一山”。他突然有了不想再走的愿望。“大叔,能找到活吗?”
老头儿迟疑片刻:“怎么,过不下去了?”
“工分太低,干了一年还倒欠队里的,实在没意思。”
老头儿点点头,理解了他的话,程天翔还要说,门一下被推开了,走进一个中年人。“赵班长,有事吗?”
老头儿一下站起来,模样很谦恭。赵班长上下打量程天翔,这才转过脸来:“老陈,带上工具,外包装损了一一”说着话,往外走去。老陈答应一声,很快走到墙角,背起一个工具箱,程天翔发现,老陈是个瘸脚。“陈叔,我来背。”
破损的箱子是刚才车皮遛坡时撞坏的。老陈吃力地爬上车,箱子太沉了,他实在搬不动。“陈叔,我来!”
他们把箱子挪了挪,程天翔找来两块木板,用钉子钉上了。“陈叔,都是力气活,得找个帮手。”
“还帮手呢,铁老大呗,撞坏了从来不修的,大概对方来头硬,怕负责任,找上我了。再说,做多了也是白搭,铁路上不给一分钱。”
“铁路不给钱,你吃啥?”
“这儿驻军多,他们养我一一”“你当过兵?”
一听程天翔说到当兵,老头儿仿佛霜打蔫了,一声不吭,蜡黄的脸色更加难看。程天翔猜想他似乎有难言之隐,用话岔开了。他们回到小屋时已经下半夜了,程天翔太累了,倒在老陈脚后立刻鼾声一片。鹰潭不大,江西贵溪县属小镇,几千人口。虽说镇小人少,实在是扼“五路总口”,雄视中国东南半壁江山。它“东连江浙,南控瓯闽,扼鄱水咽喉,阻信江门户”,当年蒋介石看中了它的枢纽要冲位置,一个军驻在鹰潭,品字形军营如今驻满人民解放军,每天南来北往的火车,运来的军需品小山般堆着,由驻军后勤部门的魏管理员具体负责。军需品分门别类的堆着,拢在道沿上让老陈照看。老陈叫陈好运,别看整日病恹恹的,心如针细,物资堆码得井井有条,博得魏管理员连连称赞。虽说部队定时捎给他米面油和副食品,程天翔看得出,陈好运不在编,到底什么关系,陈好运不讲,他也不便打听。魏管理员事多工作忙,经常不在,临行时不忘关照陈好运,晚上多留神,每逢此时,陈好运立时来了精气神,绕着丝网围成的货场连续兜圈子。“翔子,”他们开始熟悉了。“别看货场上了锁,锁锁君子,那些贼骨头鬼精,铁丝网剪个洞,刷一下进去了,大炮也能偷走。”
“小偷多嘛?”
“还能不多,蚂蚱似的。”
程天翔发现,陈好运十分健谈。“盲流、知青、附近的农民,哪一个不是吃铁路肥大的。捉住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爹喊娘,都说家有80岁的老母,那个可怜相,开始也陪着掉眼泪,手一挥,‘滚吧’,后来打听了,呸,全是骗人的。这儿前脚放走,稍后你去镇上饭店,准在那儿闹酒,还可着法子寒碜人,笑我猪头,三言两语哄骗了,不是吃五谷杂粮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得程天翔也笑了。这一天吃过早饭,陈好运给程天翔一块钱,让他去镇上买些蔬菜和盐。鹰潭的市容极不规则,麻石路面,木板房,也许经年亚热带季风的影响,有些房屋已经倾斜。居民的穿着很简陋,青黑色的服饰颜色,黝黑的皮肤,个儿并不高。买好了盐,程天翔看见前边街边人家门前放一菜篮,里边的青菜青脆嫩绿,问好了价准备掏钱时,忽听身后一条声音响起。“老表,有土豆吗?”
“土豆?”
女主人摇了摇头。“可惜了,我的朋友就爱生土豆当饭吃,没了土豆,他还能活?”
程天翔感到这条声音有些怪,回脸看时,不觉猛吃一惊,不高的个子,身上穿着的正是自已那件军大衣。“臭小子,你还敢露脸,害得我差点送了命。”
程天翔刹时怒从心起,拳头已经举起了。“打呀,干吗不打!”
那小子一点也不害怕,语含挑衅,还对程天翔做个鬼脸。“小子,你也算名副其实的盗窃犯了,窃取私人财物,差点害人性命。”
“还有,不买票,扒火车,形同犯罪。”
黑小子一点也不惧怕,反唇相讥。浑小子耍横无所谓,程天翔还真有点奈何不得的感觉。“小子,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好心成了驴肝肺,有人大祸临头了,竟不识好人心。”
玩命的碰上个不怕死的,程天翔没辙了。不过,黑小子话中有话,他注意看他一眼,黑小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怪了,这小子想干什么。“兄弟,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有话明说,也算缘分一场。”
程天翔软下了。“你别乱说,谁和你缘分啦。”
黑小子一脸正色。“先讲条件,告诉你,怎么谢?”
“还要谢?我救过你一命,两充了。”
“那不行,一事管一事,你请我撮一顿,两平。”
他抿嘴笑了,露出两只漂亮的小酒靥。“我的零花钱和粮票全在军大衣里,你还不满足,贪得无厌,哪来的钱。”
“别骗我,你口袋里还有几毛钱。虽说老陈给的,你有权支配。再说,一碗面条才8分钱。”
这小子成人精了,程天翔被他缠得没有办法,用8分钱一两粮票买一碗面条。“真香!”
他一边吃还一边吐着舌头。程天翔寻思开了,说他盲流,不像;知青嘛,又小了一点。那他是谁?很快,一碗面两筷头完了,黑小子用手抹一下嘴,惬意地伸个懒腰。“饭店的面条就是香,有人可没这个嘴福。”
“快说,小心挨揍!”
程天翔恐吓道。“好吧,吃人的嘴软,谁叫我立场不稳上当受骗。”
这小子真让人哭笑不得,程天翔等待着。“别回头,对面转角街沿下四个人,当中那个大块头,人称‘铁头’”“铁头?”
“他是主事的,其他人听他的。今晚魏管理员不在,对吗?”
“你怎么知道?”
“别多问,我在讲话呢。”
他反而一本正经责怪着程天翔。“他们定了,半夜时分去偷军队物资,魏管理员有武器,他们不敢,你和老陈头平头百姓,如敢阻拦,先捆起来,再推到机车下边,造成不小心死亡的假象。”
“你怎么知道?”
程天翔倒抽一口冷气。“别问那么多,知道就好,告诉老陈头,让他多个心眼,他们人多,又身强力壮,你们不是对手。”
黑小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程天翔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