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丁巳年,秋。
像往常一样,鲁迅发完工资就准备到街口的小馆子搓上一顿,切上二两牛肉,也算是每月固定的庆祝,顺便把发下来的钞票给换开。 以前还能六成现大洋,四成钞票,现在不得行了,现大洋越来越少,钞票越来越多。 “马老伯,一碗牛肉面,面拉粗点,肉加量。”前脚刚踏进饭馆,右脚鲁迅就迫不及待把声音招呼了进去,知道对方上了年纪耳背,还特意提高了嗓门。
“得嘞,后厨加一碗,面加粗,肉加量。”向后厨吩咐完毕,店主笑呵呵地招待着顾客:“周先生,有段日没见了,近来可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乱世之下苟活着,过一天算一天,喏,马老伯我先把钱付了。”
与他人不同,鲁迅吃面时习惯性的先把钱给付了,将刚发下来的钞票递过去。
拿着钞票,店主左看右看,最后离近点看到眼前是老主顾,这才把钱给收下来,脸上带着笑:“周先生,得亏是您呐,要是搁外人,这么大的票子咱肯定不能收,指不定哪天就烂在手里,这也说不好。”鲁迅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那算了,回头我存起来也是一样,先给您零钱吧。”
“别介,都是老主顾,我也就那么一说,您不用放在心上。”
店主也是实诚人,摆手憨笑道:“在哪花都一样,不过啊劝您一句,拿到这纸钞还是尽快花出去,置换物件在家,看着就是舒坦。
哪天家里要是有点啥事,还拿出去应应急。话说回来,还是现大洋好使,你说袁项城人都死多久了,这袁大头还是能在嘴边吹得嗡嗡响,做生意的哪个见了不喜欢。”男人间么,总喜欢谈论些国家大事,放在这个时代亦是如此。 从最近国内的辫子军复辟,到最近的直隶洪水,再到段琪瑞密谋刺杀黎沅洪,甚至就连国外柏林因为一战原因,物资紧缺导致政府出面禁止家庭浴池以解决煤和水,店主也都要讲上一通。 在外人面前,鲁迅要客气的多,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店主在说,鲁迅在听,时不时附和一声或者点个头,表示对店主的观点很赞同,让店主十分受用。 等到鲁迅等来他的面时,上面居然多了一个煎蛋。 “马老伯,我记得没要这个蛋吧?是不是给我上错了?”
没着急动筷子,鲁迅指着面疑惑道。
店主端来一碗面汤,笑呵呵道:“没错,就是周先生您的,这不看您挺大一块头,怕您不够吃,特意给您加了半碗面和一个煎蛋,就当我免费送您的。”“无功不受禄,您这是小本买卖,这我可受不住。”
鲁迅也是心善,容不得别人在他这里吃亏,掏出荷包准备拿出零钱来:“多少钱,我直接给您。”
店主笑着摆手:“您呀,就安心吃吧,刚才听我絮叨了这么久,这就权当做您的辛苦费,我这边还有客人要招待,您先吃着。”
说完话,店主就对着新入门的顾客,笑脸相迎。 鲁迅见状也是无奈,只好暂时把钱给收起来,想着临走时把零钱压在碗底,等伙计收拾碗筷时,自己就能发现,也不用推来推去。 就在鲁迅大快朵颐,一口蒜一口面大口吃着时,身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遮住光客气道: “先生,您对面有人坐吗,店里都坐满了,您看看能不能拼个桌。”
“我这就我一个人,您随便坐,不用客气。”
鲁迅头都没抬,习惯性地回复,顺便把辣椒、醋都推到对方面前:“辣椒是他们自己做的,味道很正,不过挺辣的。”
“是吗,那我可得尝尝,不过可惜的是,我吃不了太辣,只能拿筷子挑点尝尝。”
来人也是自来熟,拿起辣椒罐就开始往自己碗里弄辣椒。
按道理来说,两人后面各吃各的,本不应该有交流,吃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可奇怪的是,那人吃一口面看两眼鲁迅,似乎配着鲁迅更容易下饭。 饶是鲁迅一个纯正的美食爱好者,也被看得毛毛的,把目光从面碗里移开,仔细打量起对方。 “先生,吃面就吃面,您这一直看着我,是不是我脸上有菜叶……程诺!?”“豫才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看装不下去了,程诺笑着抬起头,把下压的毛子扶正:“不过豫才兄,你这发现的可太晚了,面汤都见底了,这才发现我,怪不得一直在这家面馆吃饭。”
确定是程诺后,鲁迅欣喜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咱们这些人也好提前给你接风洗尘。”
程诺喝了一碗面汤,笑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家常便饭吃在嘴里也不差,何况就算是去了酒楼,那里的面汤也不一定就比得上这里。”
鲁迅赞同道:“说的也是,论面还是这家比较好。怎么样,上海一行还顺利吗,有没有不一样的收获,下一步想好怎么走了吗?”
程诺吃起面来速度也很快,趁着对方说话的功夫,拿筷子这么一搅拌直接,两口碗里就只剩面汤了:“说起来收获还是比较大的,咱们的队伍规模得到了进一步的扩长,下一步嘛,教育与实业并行。”
迅哥点点头,想了一会儿道:“这么说,清华学校旁边的那块地,你准备把他拿下去办大学了?北大虽然大,但对你来说,还是太小了。”
“这话可不能让蔡公知道,北大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施展抱负了。”
程诺往面汤里放点醋,边喝边说道:“那块地不是用来办大学的,而是用来做科研的,再说北京隔三差五就要来这么一遭,实在是让师生无心做学术。”
谈到这里,鲁迅脸上一黯,刚端起的面碗又重新放下:“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些军阀一日不除,国家一日不得安宁,百姓也一日不得舒心。”
原因方面程诺作为过来人,自然要看得更为透彻,只是有些事不适合拿出来说,便没有接这个话题,把面汤喝完笑着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为与不为之道也。”
鲁迅不解:“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
程诺笑道:“逆大势者不可为,顺民心者可为。我们能有的就是纸和笔,在枪和炮面前抵抗无疑是蚍蜉撼大树。但纸和笔,却能感化更多人,加入我们的队伍中,这也符合豫才兄弃医从文当初之所想。”
迅哥短暂思考后,长叹一口气:“从文一道,也不见得顺畅,纸一戳就破,笔也是一折就断。”
想来刚刚在北京经历辫子军复辟一事,对鲁迅的影响比较大,早先被陈中甫先生等人引入《新青年》,刚恢复斗志的他,如今又有些泄气。 程诺摇摇头:“那就多放些纸,集中些笔,厚度自然能抵挡住子弹。”
迅哥疑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程诺回复道:“我的意思是咱们既办高等教育,又不忘基础教育。直隶各地正闹洪灾,不少孩子失去双亲变成事实上的孤儿,我想趁着这个时间,创办一个小学,负责这些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习,育才育人。”
鲁迅思索片刻后,欣喜道:“这个好啊,要使国家生存两间,角逐列国,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幼儿教育更是重中之重,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程诺等的就是这句话:“前面都说了纸和笔,我看豫才兄完全可以发挥你的个人才能,去教授孩子们小说写作和美术嘛,能在这方面超过你的,可真不好找。”
写作方面,这个自然不用说。 早在前年也就是1915年,迅哥就被教育部指定为通俗教育研究会会员,后来又担任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股主任,就连蔡元培都公开表示:“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
至于美术方面,最典型的就是北大校徽,至此沿用至今,堪称经典。期间鲁迅自己出版的文集,封皮都是他亲自设计并制作的。 仅他在 1928年亲自设计的书籍封面就包括:著作《唐宋传奇集》《朝花夕拾》《而已集》,译作板垣鹰穗的《近代美术史潮论》、望·蔼覃的《小约翰》、鹤见佑辅的《思想·山水·人物》等,放到现在仍具有设计感。 原本鲁迅只是想着,缺钱捐点钱,缺物资帮忙筹备些物资,没想到对方直接要自己去学校担任教师一职,进度太大,一时有些接受不住。 “致远,不是我不答应你,而是我现在除了教育部的本职工作,还在《新青年》担任编辑,中间又忙着写文章,再去学校教孩子,精力和时间都不允许,在我看来就是误人子弟。”
程诺摇头笑道:“不用你专职,只要你一个星期教授一节课即可,以讲演形式面对全校师生,不用一个班级一个班级的去跑。”
饶是如此,鲁迅还是有些犹豫:“容我想想。”
程诺继续说道:“蔡公曾说美育者,应用美学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在我看来,美育不仅能提高道德情操,而且也能促进智力、体力的健康发展,培养想象力、创造力,这是道德目的所涵盖不了的。 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美育是最好的塑造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的手段,我们不能只教授他们知识,还要教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们,怎样成为一名对社会有用的人。而美育这方面,豫才兄的能力远高他人。”
后面这句话程诺是有目的的去说,早先鲁迅被教育部任命为佥事,继而又被任命为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分管 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美术展览、文艺、音乐、戏剧、通俗教育及演讲会和搜集古物等事宜。 而这些事物,基本上都与美育有着密切的关系。 搬出蔡元培,则是因为他担任教育部长时提倡美育,鲁迅也很赞同他的教育主张。鲁迅到北京“夏季讲习会”讲授《美术略论》,并发表《拟播布美术意见书》,实际上是贯彻蔡元培的主张。 今年1917年又是是鲁迅与蔡元培书信来往最密集的一年,两人关系亲密,又是同乡,没道理鲁迅要反驳蔡元培的理念。 果然不出程诺所料,鲁迅听到蔡元培的话后,脸上有些意动。 “这是大事,要对孩子们负责,不是我在报纸上挥墨那么简单,遇到麻烦换个笔名就能解决的,即便是蔡公邀请,也得容我考虑一番。 这样吧,你的学校不是没有建好吗,等建好了,正式授课后,我先去实验性的上一课看看,若是成,咱们就成,若是不成,咱们也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