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于愚昧、困于陋习、陷于迷信、蔑于改革、嬉于法律、惰于与时。”
临到傍晚,陈仲浦夹着最新的晚报走进《新青年》编辑室,前脚刚踏入门内,后脚他的牢骚声就跟着过来:
“你说说这,社会上都是这种人,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何时能兴起?”对于这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编辑室众人脸上的表情很难升起一丝波澜。 若是往常,大家伙肯定以为社会上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追着问他一番。 如今见得多了,也就明白他们这位主编乃是一位动不动就热血上涌的主,真要碰上什么影响社会发展社会的大事,反而会镇定许多。 “哎哎哎,都吱句话啊,好歹让我有点存在感,搞得好像我身边全是空气一样。”
陈仲浦跑到自己的李先生身边,脸贴得很近,就差头对头说话:
“适之不喜政治我知道,豫才忙于写作我也理解,毕竟一心不能二用,但是守常你可没那么忙啊,还不赶紧发表一下你的高见。”回国已经有一阵时间,胡适开始对《新青年》剑走偏锋,远离学术有些不满,如今看到主编还想鼓动大家干涉政治,主动站出来说道:“守常刚经过章士钊先生的推荐,成为咱们北京大学图书馆的主任,如今也是忙得很。 你这位学科大主任,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实属不该啊,要我看呐,咱们《新青年》就应该牢牢坚守学术这一条路,这才是咱们立社之本,君不见有几家同行,就是因为太过招摇,被公家给封禁。”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学术叫立社根本,探求国民未来才是我们《新青年》的根本,政治这种东西不可能远离,并且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埋头当鸵鸟这种事还是不要做的好。”
看到胡适还在那里坐着,陈仲浦索性弯腰直视对方的眼睛,当面批驳。 胡适的脾性虽然温和,但并不惧怕好友:“蔡公多次在公开场合发表言论,表示只有纯粹之美育,方能陶养吾人之感情,进而使得人我之见、损人利己之念消散,如此推动国家发展。 过多掺杂其政治之物,必会使得美育之念污浊乃至堕落,与蔡公之愿相背,与北大办学理念相左呐!”
对方如此固执,简直油盐不进,陈仲浦气得拿食指点了点,最后觉得有些不礼貌,索性手指化拳在掌心狠拍:“糊涂,你是真糊涂,这世道能是让你我安心做学术的世道吗?我就这么问你,你能跟毛熊说说,让他们把北疆还给我们吗,能跟东洋鬼子说说,让他们退出山东。 或者你觉得这太难,办不到,能跟海关说说,让中国人掌权,你说,哪个能做到?哪个让你安心在国内搞美育?孑民说得又怎样,回头我一定找他们对峙。”
看到两人又要吵吵,李先生主动站起来,给陈仲浦倒了一杯茶:“仲浦有什么事咱们坐下说,不要伤了大家的和气。”
把杯子递过去之后,李先生又看向胡适,语气温和但不乏坚定:“美育虽然不错,但只能看并不能吃饱肚子,我们的教育总长范源濂就是因为政治斗争被迫辞官,远赴美国,名曰考察教育。 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让大家信服,适之,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胡适谨慎道:“派系倒下?”
陈仲浦闻之冷哼一声,自顾自喝着茶。 李先生看到后,苦笑着摇摇头:“咱们北大之所以能搞这么大的阵仗,还能够安然无恙,除了蔡公在其中发挥着主导性作用外,还有着他的老友范源濂先生的照顾,如今他这一走,咱们北大的未来暂时不好说。 想平平安安地做学术,也得看他们答应不答应。”
胡适不仅没被吓到,反而有些小高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北大的目标这么大,很可能首当其中,为了不惹火烧身,我们更应该只谈学术,不谈国事,明哲保身才是。”
“噗~” 刚喝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陈仲浦听到这话气得给吐出来,呛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咳……你……眼光短浅如此,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成年人的三观一旦成型,将很难撼动, 想明白这个道理后,李先生长叹一口气,将陈仲浦搂到一边: “适之说的话有他的道理,仲浦你不必这样,话说回来,我这倒是有一件大好事要告诉你。”
“快说来听听,咳咳。”
陈仲浦深深的看了胡适一眼,便跟随李先生来到其办公位,拿过文件看起来。
还没看到文章正文,就被题目给惊到了: 《关于长辛店工会与科学院留法勤工俭学会各项合作具体事宜》 “好你个守常啊,竟然背着我偷偷跟致远合作,说,你们瞒了我多久,之前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啊,保密性做得这么好?”李先生听到这话,明显一愣,随即将头探过来,看到文件标题后恍然大悟,想将其拿过来:“也就最近几天的事,我只不过是双方合作的牵线人,哪里是背着你合作。”
“哎,话不说清楚,文件你就别想拿回去了。”
陈仲浦对于这个理由很不满意,不经同意直接翻阅起来。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除了封皮外,里面的东西只有一些简单的纲领,涉及到具体合作事项,还都是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陈仲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先生笑得很开心:“我就说了,里面没东西,你还不信,这下终于信了吧。”陈仲浦皱着眉头:“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李先生拉过来一个板凳让其坐下,顺手将文件拿过来解释道:“这个啊,原因有二,长辛店你也知道,多的是铁路工人,其一程诺这边刚好办了一个留法勤工俭学会,想着请一些手艺熟练的师傅过来教学生,以便学生自力更生。”
“那其二呢?”
“其二自然是程诺也办了一个机械制造厂,从上海带来的工人不够用,这不又想着从北京招募一些,当然了,我接下来说的事,正好与其有关。”
说着,就从中找来一沓请柬,外表古朴典雅,一看就很用心,只可惜单从外面,找不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 陈仲浦拿着请柬左右看了看,好奇道:“这个是什么,谁邀请的,邀请谁的?”
李先生扬扬眉,微笑道:“看看就知道了,保准有惊喜。”
“想你这个浓眉大眼的李守常,如今也学会吊我胃口了,有进步,有进步啊。”
陈仲浦嘴上慢吞吞,到了手上那是相当麻利,眨眼的功夫就将请柬拆开,露出里面的信件。
初看还好,越看越惊喜,最后由于太激动,差点把信件给攥破。 其实内容很简单,就是程诺创办的航校在试飞F-1原型机成功后,经过多次试飞确保无恙,决定来一次公开飞行表演,邀请社会各界爱国人士前去观摩。 陈仲浦等人所在的《新青年》编辑室,自然就在邀请之列。 “这是真的飞机,而不是致远他们来糊弄我们的?”陈仲浦拿着信,反复看了几遍后仍表示不可想象:“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平地起惊雷?”
李先生笑道:“至于真假,到了表演的时候,你我不就清楚了吗?况且我们跟致远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他可不是爱吹牛之人?每当他沉寂一段时间,不是他江郎才尽,而是忙着积蓄力量。”
陈仲浦拿起自己的杯子,艰难地喝了口茶,心情仍然十分激动:“也是,致远他在‘赛先生’这条路上比我们走得更远,如今采到什么花,我们都不清楚,若是他不肯回头,我们连闻其香的资格都没有。”
不知何时,迅哥儿已经悄然摸过来,突然出声道:“你们这么拍致远的马屁,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回去多想想词,到时候当面说给他听。”
陈仲浦忍不住哈哈大笑:“豫才,论犀利程度,还得是你啊。”
迅哥儿摇摇头,从一堆请柬中拿回自己的那份,略显感慨:“飞机将是军事上下不可缺之物,我们自己有千百架飞机守卫港口就足以震慑邻边强国。”
李先生点点头,脸上带着追忆:“早年曾由于偶然的机会,听过冯如先生的演讲,其中大部分内容已经随着先生的意外离去而忘却,但其中有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陈仲浦好奇道:“哦?说来听听。”
同样被吸引的还有编辑室的其他编辑,就连胡适也不禁靠拢过来。 “军用利器,莫飞机也,势必为之倡,成为一绝以飨祖国,苟无成,毋宁死!”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几时,胡适幽幽出声,语气中带着莫名的伤感:“可惜先生英年早逝,实乃添堵英才。”
陈仲浦大有深意地看了胡适一眼,不过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自己另起一个话题:“航空救国,冯先生的思想给我们造成的震撼如鲠在喉,还激起了国人的爱国心,说是我辈楷模也不为过。”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捋,李先生说道:“冯如在美国奥克兰作飞行表演时,孙大总统就曾赶到奥克兰观看,并且对其工作大加赞赏,也预见了飞机在未来战争中的重要性。 所以以当前国内的形势,如果致远的飞机真能成功,何不和大总统合作一番?”
关于这点,李先生的话倒不是无的放矢,其实早前武昌\起义前后,大总统就开始向海外华人募集资金,请他们协助组建飞机队。 这一号召得到了积极响应,芝加哥的同盟会分会联合部分旅美华侨,成立了“旅美华侨革命飞机团”,准备投身国内革命。 这一举动不但得到侨胞的理解与赞同,而且促进了侨胞纷纷捐资,在美国购买飞机援助中国革命的局面,先后购买了6架寇蒂斯飞机,并支援23位华人华侨。 到了民国成立,旅美的一些爱国侨胞又集资捐助,在美国圣地亚哥成立了飞机制造公司,不但自制飞机,而且还由华人飞行家担当飞行员,进行飞行训练。 可惜国内政治环境太过复杂,这些飞机基本上也没派上大用场。 即便如此,环境恶化到现在,大总统仍继续向海外竭力募捐,用来多购飞机,并认为此时购买飞机,组织飞机队参战,至为重要。 “算了吧,大总统眼下就是个政治吉祥物,需要时将其拉出来,不需要时又会将其推得远远地,此时介绍程诺过去,是祸非福啊!”
想了想,陈仲浦还是将这个意见给推翻。
迅哥儿跟着赞同道:“眼下广东新上任的督军莫荣信跟大总统不和,诬陷总统府护卫队的都是土匪,并任意开枪射杀,你说说此时出主意让他们合作,是害了致远呐。”胡适也想出声跟着说些什么,但正如他所说的,对政治一知半解,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硬生生地逼了自己一把:“飞机不一定就要用作军事,完全可以载人嘛。”
虽然有可取之处,但因为前面的事,这话自动被众人给忽略了。 不过对于新事物,迅哥儿还是有些悲观的情绪:“出于致远的影响,近来我对工业也是比较感兴趣,据我所知航空工业毕竟是一门涉及诸多尖端学科的领域,与中国社会传统的手工作坊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 尤其是在一个连完整的工业体系都不具备的国度里,希望通过飞机实现‘航空救国’的理想,无论怎样看,都和现在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况有着很大的距离。”
这话听起来也是摆事实论道理,并无夸张之处。 不过因为做这事的乃是程诺,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聚集人才,创作奇迹的人物,此事如何众人谁也不敢笃定。 或许真如请柬所说,飞机当真能成功。 就连胡适也忍不住说道:“致远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就算你们不去,我也是会去的。”
当然,除了技术宣传外,那也是一个绝佳的社交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