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夫,咱们送往天津抗洪的物资,你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来到临时仓库,程诺随手拍拍摞着的粮食,看着这些鼓鼓囊囊的袋子,非常关心。 “眼下受灾的同胞众多,咱们发放粮食先以吃饱为主,剩下的后面再谈,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降低咱们粮食的质量,尤其是那种粮食拌糠,以次充好的做法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院长放心吧,这些粮食都是找上海商会协调的,每一袋我都亲自验证过,保证连个石子儿都没有。”
姜蒋佐把随身拿着的粮食探子掏出来,拿着它猛地扎进麻袋里,随即一管黄澄澄的玉米粒被带了出来:“个个籽粒饱满,不夸张的说,都可以留种了。”
程诺没有着急搭腔,把粮食探子拿过来,自己亲自抽查了几个粮食袋子,看到没有欺上瞒下的行为后,这才把心安然放下:“越是国难,越是有人抢着去发国难财,虽然管不了别人,但只要是在我们的地盘上,一定要问心无愧。”
从掌心捡起一枚玉米粒,程诺仔细看看后,直接塞进嘴里咀嚼起来,又说道:“不过看的出来,最近你在这方面花了不少心思,实在是辛苦你了。不过话说回来,咱们现在大概买了多少玉米,够吗?”
姜蒋佐把查验过的粮食都放回去,重新扎好袋子:“目前的话已经采购了三十万斤玉米,不过现在咱们待的仓库还太小,装不下这么多,一部分囤放在华生电器制造厂里。”
程诺点点头,把嘴里那点玉米咽了下去:“价格呢,还在咱们承受范围内吗?”
对于这个问题,姜蒋佐没那么担心:“有面粉工会和江苏商会的帮忙,粮食问题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而且咱们主要采购的还是玉米,南方一些耕地较少的山地也种这些,所以市场波动虽然有,但总体影响不大。”
“说的也是,产量虽然低,但大家种的都有。”
看着这些颗粒分明的玉米,程诺思索道:“不过咱们受灾的同胞还是太多了,三十万斤玉米虽然能把咱们仓库塞满,但放到五百万人面前,还是不够看。”
“这样吧,我回头找上海面粉工会帮忙,看看能不能将粮食都磨成粉,到时候无论是煮粥,还是掺杂野菜做饼,都消耗的更少一点。”
没等姜蒋佐回话,程诺便自问自答,给出了后面粮食的处理意见。
姜蒋佐闻之从怀里掏出纸和笔,竟然将现场说的话都给记录了下来:“院长你这里还忙着别的事,还是我来吧,刚好留法勤工俭学的事,跟李会长还有些事情没有谈完,下次见到他一块给处理了。”看着对方拿起小本本认真记录的样子,程诺不禁笑道:“立夫啊,要是我没记错,你在哈佛学的是数学,可不是行政啊,下一步是不是该换上一副金丝眼镜框?”
把手上最后一个字写完,姜蒋佐有些无奈:“老祖宗都说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这不是怕给忘了吗,一个还没做完,另一个又赶着下来了,不手写下来很容易丢三落四。”
说着话,姜蒋佐把本子翻过来,凑到程诺面前一页一页的翻动:“前天你说留法勤工俭学会的名额放开,要同步招取女同学,不限专业,不搞性别特殊; 当天下午你又说华生电器制造厂可以在北京长辛店开设分厂,扩大利润的同时,还能让勤工俭学会的学生学习制造技术,未来去欧洲设厂时,厂子有了熟练工,学生们也有了稳定的经济收入来源; 昨天半夜你不睡觉,突然把我从床上拽醒,说需要从欧美购置一些炼钢设备,你们“上天”需要这个好钢,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在梦里已经上天了; 现在还有今天要磨成粉的玉米……” 看着姜蒋佐这副略带委屈的样子,程诺也不禁为自己当甩手掌柜的行为,暗自羞愧。 但羞愧之后,该当甩手掌柜还是得继续当,谁让科学院的摊子越来越大,而单单教育或者实业根本救不了国,就这还想着摊子不够大,现在能做的就是再寻得几个商业人才,帮姜蒋佐分担一下压力。 不过话说回来,科学院已经成立有半年时光了,如今还没有名义上的行政,不得不说也是他这个当院长的疏忽。 就这么耐心的把“委屈”听完,程诺想伸出手拍拍姜蒋佐的肩膀,以示安慰,怎奈撞上对方小媳妇一般的目光,让他心里有些发虚,但此时手已经不好意思的收回去了,只得在空中画个半圆,在自己头上挠挠。 “立夫,你辛苦了。”
“那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大家都一样,你这不也在外面天天跑着吗。”
姜蒋佐摇摇头,合上本子准备放回兜里:“不怕忙,就怕没奔头的忙,如今跟同志们在一起,更多的是充实。”
“哎哎哎,立夫先别把本子合上,你想不想更充实一点?”
这话说的程诺自己都感到羞愧,不过身在上海,眼前只有面前一人可用,只能暂时继续委屈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救灾粮食只能管他们一时的饱,管不了他们一世的饱。”
看到有正事吩咐,姜蒋佐立马重新把本子摊在掌心,脸上认真道:“这个道理我懂,除了粮食外,我们还采购了一些农具农资,届时我们会按户进行分发,保证发到需要的人手里。”
“能想到这一点已经非常好了,只不过还不够。”
程诺再次拍拍身旁的粮食袋,解释道:“做慈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物件我们可以免费发放,但涉及到价值比较高的牲口和种子,就要多多考虑了。”
姜蒋佐皱着眉头:“也就是说,贵的东西就不能免费发放,而是有条件的发放?”
程诺点头:“免费得来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所以牲口是借而不是白给,种子上面也是同样的道理,不过后者可以给他们另外一条选择。”
姜蒋佐不解:“另外一种选择?莫非是咱们承包土地,让他们当佃农?”
程诺笑道:“若是立夫想当地主,这个建议我是可以考虑的。”
姜蒋佐连连摆手:“别别别,我就这么一说,怎么干还是得听你的。”
“这可是你说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程诺装作很遗憾的样子,面带可惜:“目前咱们科学院下属农学院,在南北两地已经开始小麦的选种育种工作,今年的本土化很成功,下一步就要同期开展推广工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研究农学同志们的一个机会。”
“人活一世,还是做些有意义的事比较好,村店什么的哪有‘大城市’来得好。”
姜蒋佐陈述完自己的想法后,听到后半句话后,又陷入思考:“意思是咱们本土化的种子,也要跟普通种子掺杂在一起,共同借给灾民?”
程诺摆手,认真解释道:“虽然咱们是本土化的种子,在产量、抗病虫害、抗倒伏上更优秀一些,但毕竟没有大规模推广的经验,如今直接让同胞们去种,风险太大了,老百姓经不起咱们的折腾,若是中途因种子问题欠收,可能会死人的。 咱们科学院是为这个国家的人民群众服务,要担得起这份责任。”
姜蒋佐暂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分量:“院长,容我多思考思考。”
程诺拍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理应有种历史使命感,让最广大的人民群众过上好日子就是我们的使命,你暂时不明白也没关系,后面慢慢就会懂的。 考虑到推广的风险,你后面分发咱们的实验种子,全部免费,不要收群众的一分钱。”
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程诺突然回过头坚定道:“这样吧,在调查当地往年亩产后,我们设置一个最低产量,若是因为我们实验种子,导致地块产量骤降,我们将少的那一部分给补出来!”
姜蒋佐猛然一惊:“院长,这么一来风险全都转嫁给我们了,使不得啊!”
程诺目光如炬:“立夫,你可知这些群众每年要在选种上花费多少功夫,土地的背后往往是一个脆弱的家庭,如此在洪水的肆虐下,更是一碰就碎。即便我们免费推广,有多少群众敢去冒这个风险? 土地就是他们的根,庄稼就是他们的命,不要让相信我们的群众寒心!”
即便如此,姜蒋佐还是有些犹豫:“可是……” 程诺当即把话给拦下:“可是你不相信我们农学院的同志吗?郭守春同志为了能尽快做出实验成果,一个夏天直接就在田间地头搭个棚子,夜里都要抱着麦子才能睡着觉,整个人瘦了十多斤,才能有现在的进展,汗水是骗不了人。”
听罢,姜蒋佐把头低下:“我想,我明白了。”
对待自己的同志,程诺当然不会一味批评,伸出手再次拍拍对方的肩膀:“立夫,我理解你的想法,这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况还是在这方面。这样吧,在签署保障协议前,也要签署一份独家收购协议,要求合作农户在丰收后,同等价格下只能卖给我们。”
看到领导主动退后一步,姜蒋佐心里好受多了,与此同时又有些不解:“为什么我们还要收购呢?”
程诺笑道:“那你得问郭守春同志了,经他调教出来的种子,不仅有我刚才说的有点,还比当地小麦更白,品质也更好,正是当前市场紧需的优质小麦,说是免费推广,其实我们也在获益啊。”
话已经说到这了,姜蒋佐没再犹豫:“好,这件事我回去立即就办,列为重中之重。”
程诺莞尔一笑:“不用着急,冬小麦的播种还要到九月到十月份之间,眼下咱们还有时间。不过话说回来,工作也不是全靠蛮力,也要学会借力打力,我不妨考考你,眼下谁对优质小麦最紧需?”
姜蒋佐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犹豫道:“灾民?”
“行业。”
程诺摇头。
“行业?行业……”就在这时,姜蒋佐的目光突然瞅向眼前的粮食袋,惊喜道:“是上海面粉工会!?”程诺欣慰道:“对,就是他们,眼下正跟日本面粉行业打得不可开交,乃生死存亡之际,也是上次他们会长敢当众人面让日本人难看的原因之一,此时正紧需优质小麦原料,你若是告诉他们现在就开展推广工作,绝对比我们着急。 若是操作得当,种子背后的风险也会跟我们一起承担。”
“院长,老奸巨……”姜蒋佐听完,心里的那丝不快彻底消弭,“夸赞”的话脱口而出。 “嗯?”
程诺眼睛微眯。
“我说的是足智多谋,姜还是老的辣,院长你别误会。”姜蒋佐赶紧改口,讪讪笑道。
玩笑过后,程诺一本正经道:“试验田的经费本来就是上海面粉工会支持的,如今出了成果反馈给人家,也是合情合理,这种产学研的模式咱们科学院还会继续推广下去,争取让更多的人民群众享受到发展带来的成果。”来到姜蒋佐身边,程诺亲自把对方的领子给理了理,微笑道:“如果你能坚持走完这个抗洪过程,上面说过的这些话,说不定以后就是你说给别人听了。”
感受到其中的温暖,姜蒋佐再次把头低下:“院长,我会好好做的。”
程诺适时岔开话题:“走吧,仓库这么大,再领我转转。话说回来,别看这里玉米质量不错,但也不能直接留种,后面会面临退化等问题,比如……算了,这方面等你见到郭守春同志,他会给你详细介绍的……” 不过程诺还真不能真当甩手掌柜,有些方面还是得他出面比较好。 尤其是这么多的救灾物资,怎么顺利运往天津,反而是个不小的问题。 得益于长江出海的优越地位,东临东海,南濒杭州湾,上海揽江海之胜,得内地广交之利,航运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自古就是港口城市,也是中国典型的由商而兴,田商立市的城市。 尤其是“上海”这个名字,最初来自于一条叫“上海浦”的浦名,在北宋元年就开始设置港口,到上海被迫开埠前已基本确立全国航运中心的地位,被誉为“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
可即便有着如此悠久的历史,到了近代,外国航运企业依仗特权篡夺中国航权,强行划分洋轮停泊区,迅速在上海开办航运企业,兴建轮船码头,兴建造造船厂,上海传统的沙船逐渐被淘汰,木帆船也只能在内河航运中存在。 这就意味着,如果程诺想通过海路,把粮食运到天津,大概率要借助洋人的力量。 到那时人家可不管你是不是救灾,势必要狠狠地宰上一笔。 “我数数啊,现在在上海开设的外国轮船公司里,有英国17家、美国8家、日本7家、德国5家、法国2家,此外还有挪威、瑞典、丹麦等等乱七八糟的国家,怎么国内一家像样的都没有啊。”
程诺蹲坐在海滩上,看着远处繁忙的港口,程诺不禁艳羡:“仔细算算,几乎每年都有一、二家外国船厂开办,真的这么赚钱吗?”
这时旁边一个钓鱼的大爷,突然开腔道:“年轻人,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几十年前满清鞑子还蹦跶时,有一家名为旗昌的外国轮船公司,一年纯利就有70万两,每年都要买新船,你说挣钱不挣钱?”
对方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程诺赶紧过去,蹲在大爷面前:“大爷,万一就他一家挣钱呢,别的都是纯赚个吆喝,也不是不可能啊?”
大爷稳稳的握住手中的鱼竿,回头瞅了程诺一眼后,又把目光放回自己的鱼漂上,撇嘴道:“年轻人,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什么事吗?”
作为一名合格的捧哏,程诺赶紧问:“大爷这辈子最后悔什么?”
迎着海风,大爷理了理头上本就稀疏的头发:“实话跟你说吧,怡和外国轮船公司的股票,民国四年五英镑,到现在都涨到三四十英镑了,瞧瞧这,够吓人吧!”
短短两年间,这只股票直接翻着跟头往上蹿,也足以证明这一行业的暴利,程诺震惊道:“这也太夸张了吧,大爷,现在买他的股票还来得及吗?”
情到深处,原本大爷那只稳握鱼竿的手,也跟着晃动起来:“钱全都被洋人给赚走了,咱们国人的活路是越来越少了啊。 我这不是后悔没买他们的股票,而是后悔开轮船公司开晚了啊。 这些外国人,都是在吸咱们的血!”
程诺猛地站起来,眼前这位恐怕不只是知道些内情这么简单,说不定正是其中的大佬之一。 试探性问道:“大爷,不知您尊姓大名?”
这时鱼线突然紧绷,鱼漂猛然下沉。 “先别说这个,我这鱼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