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对老伴故去不足一年，孩子们都答应回来，实际都没回来的秦老汉来说，将是难熬的一晚。他没想到老伴会先他而去，或者说老伴的离去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在他清醒地意识到老伴已经离去之前他是怎样渡过的，想起来感到后怕。单从生活上说，他从前日子过的极为简单，成年了，有了工作，他感觉很知足，工作后一直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吃食堂、进车间、住宿舍就是每天的生活，娶到老伴，他也觉得很幸福，结婚后每年回二、三次家，就有了三个儿子，他觉得生活对他太好了，退休回家，到老伴过世，他也没觉得自己像在街道老年活动中心老头们说的那样，天天不敢呆在家里，与工作时相比，他感觉更加松弛了，更加满足了。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排空体内的垃圾，洗漱完毕，到附近的公园遛遛，回来老伴已把早餐准备好了，吃过早餐，老伴去菜市场，他在屋里休息休息，尔后去老年活动中心，下下棋，聊聊天，中午回家吃饭，饭后小睡一下，没有其它事，他又去老年活动中心，在回来和老伴唠叨两句，又吃晚饭，饭后休息半个多小时，再陪老伴下楼在小区里遛达遛达，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有一次他问老伴：“这辈子我也没有帮你什么，没有意见吗？”
老伴笑着说：“有什么意见，你是家里的头号功臣，没有你孩子们能长这么大吗。只要孩子们和我们都没病没灾就阿弥陀佛了。”
到老伴走之前他们过的一切安好，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上天怎么会让老伴先走，这就叫天不随人愿吧。老伴虽然故去了，但老伴已长在他心里，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老伴用的碗筷一直放在厨柜里。过年了，老伴来不了，可他还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娶妻生子，回来也是一大家子人，他现在对他们都回来过年的渴望，比他盼望见到第一个孙伙计时还强烈，三个儿子都说回来过年，但到这个时辰却一个也没回来。老伴走了第一年，按当地的习俗，即使是春节，家中也不能贴上大红的窗花，挂上火红的灯笼，正门上也不能贴吉祥的对联和送福的大福字。往年的春节都是由老伴张罗，过得红红火火的，三十的团圆饭，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的合子，初四烙饼炒鸡蛋、初五剁小人，初六溜百病，还有正月十五吃元宵，每天干什么、吃什么老伴都安排好了，他从结婚到现在只是跟着喜庆，想到这些秦老汉不断地感慨。但一想到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的孩子，心中的火气就一点点往上窜，无法平静下来，想到三个儿子近七、八天了，连电话也不接，更是越想越生气。最后他实在坐不住了，猛地从坐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狠狠地将拿在手中的杯子摔到地上，杯子破碎了，碎碎的玻璃借着地面的反力狠狠地被抛到客厅的四面八方，但同时抛出的茶水却远不如碎碎的玻璃远，像是替老汉把在眼内流不出的泪水释放出来，而大量被泡过的湿湿的茶叶，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像老汉的无助与无耐，他愤恨地骂了一声：这帮混帐东西。此时的秦老汉感到从没有的悲哀，真像人们讲的，娘没了，家也没了，聚不起来了。秦老汉感觉餐厅里有些凉，缓慢地立起身向卧室走去，他又觉得所经过的地方处处都是凉的，凉到都不想或者说不敢去触碰，他像什么?他突然感觉自己是一个在寒冷的荒郊野外行走的无依无靠的老乞丐，希望孩子们把他接回家，此时他非常后悔，后悔老伴离去后，孩子们让他去他们那里和他们一起生活，他倔强地坚持自己一个人生活。他有时会突然冒出孩子们不像需要他们母亲一样需要他的想法，他马上又否定这一想法，他认定他和他妻子的孩子不会那样。回到卧室，一头倒在没有一丝温暖的床上，望着屋顶上吊着的灯，那盏灯是他和老伴装修新家时一同购买的，当时是那么喜欢，现在看上去，有些旧了，又有些丑陋。躺在床上没有几分钟他又坐了起来，走出卧室又来到客厅，而后又把三间卧房、厨房、卫生间、露台都走了一遍，并随手把开着的灯都灭掉，又回到自己的卧室，随手也把灯灭掉，再一次倒在床上。他又突然感到太黑了，今天不是大年三十吗？按家乡的习俗，一晚上都应该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他又起身，按关时的倒着顺序把灯全部打开。虽然他嘴上骂着他们，心里越来越不安起来，孩子们都不接他的电话，回想起来，自老伴走了以后，孩子们都想接他一起生活，是他不肯，弄得孩子们几乎天天都给他打电话问候。大概有多少天了？他即接不到儿子们的电话，给他们打也突然都打不通了，他又算了一遍，从他打不通开始到目前，已有七、八天了，今天这一天他又算了好几遍。同时随着除夕一天一天的临近，担心与不安一天一天在增加，最后他实在承受不了这煎熬，决定找他们去。他从衣柜里把大儿子结婚时给他买的西装穿在身上，他为什么会穿这套衣服，因为老伴叫这套衣服为“喜服”，他从心里希望孩子们都平安，他也能顺利把他们都找回家。秦老汉关上房门走向电梯，楼道里静静的，只的隔壁邻居门上的红对子和门中央的大红福字映出了年的滋味。下了电梯来到小区，小区倒是一片灯光明亮，但直到小区大门，也没见到一个人，密封的楼群中，传不出一丝的欢声笑语，但家家窗子上和阳台上的红窗花和红灯笼，还是透出年的点点气息。让放鞭炮的年代，此时应是一年中最热闹的。走出小区门口，人行道两侧的大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路上的街灯和投射到高层建筑上的变幻画面的光图，虽然大街上见不到人，倒也是五彩缤纷。无人的街上又让秦老汉感到死气沉沉的，秦老汉赶紧自己制止这种极不吉利的想法，现在是大年三十，想到不好的，一年会不吉利的，作为长辈，多为儿孙积点德，造点福。秦老汉站在街上，想找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机场或火车站去，但街上空荡荡的。突然，不知是从地下冒出的，还是从天上降下的，一个头带淡淡粉红色小帽，围着同样颜色的围巾，身着深红色羊绒长大衣的中年妇女站在他面前，脸色有些苍白，但五观极为端庄秀气。秦老汉吓的冒出一身冷汗。妇女倒是极为热情：“秦大哥，不要怕，是张素珍大姐让我来的，她说你今天会很寂寞，让我来陪陪你，聊聊天”。张素珍是秦老汉死去妻子的名字，秦老汉惊的往后退了几步，与妇女拉开了一些距离。那妇人又道：“张大姐对大哥一往情深，她自己已到天堂报到，不能来陪你，我是刚刚死去的人，只是到接魂处报到，在等上天让我去哪里，神的批复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大姐说孩子们都没回来，她也头一年不在，你会很孤独的，说我和她有缘分，让我替她来陪陪大哥。”
秦老汉这才定住了神，端详这个端正秀气的女人，虽然听懂了这个女人说的，但还是又问道：“我老伴，你怎么认识，她走了快一年了”。妇女道：“大姐装束跟我遇见的大多数人不一样，如果穿着古时旧朝式的寿衣服，戴着娘娘帽，我就不会答应来陪大哥，大姐穿的是绣花旗袍，很好看的，还有手中拿着一朵带枝的小粉梅花，我太喜欢了。大姐担心大哥孤独，含泪让我照顾大哥一两天，我想大哥也不会差，我又是在荒野中一个人孤独地等着去处，所以就答应了”。秦老汉相信了这个女人见过她妻子。但他不明白已故去的老伴怎么知道他一个人孤独地过年，面前的死去的女人他怎么能望见到。一辆吉普车停在秦老汉站立的地方，一个年青人从摇下的车窗中探出头，问道：“老爷子，您去哪？等不到车了，我送您去吧”。秦老汉又回到现实中，赶快回道：“去车站、机场都行”。小伙子道：“那您上车吧，我去机场接我老爸老妈”。秦老汉向女人望去，轻轻地说道：“我要去找我没回家的孩子们，你回去吧”。女人回应到：“我跟你去吧，大姐让我这几天陪着您”。小伙子催促道：“大爷，您快上车吧，这点没有车了，都在家里过年了”。秦老汉坐在吉普车的后排座上，然后又往里移动身体，好让女人上车，见女人坐好后，他侧着身子，把车门关好。小伙子见秦老汉坐好，起动吉普车，车向机场的方向快速驶去，小伙子与秦老汉搭讪起来。小伙子问：“老爷子您这去哪”？秦老汉道：“去儿子那”。小伙子又问：“是去儿子那过年？您老走的太晚了，赶不上一家子过三十了。我老爸老妈今年非来这陪我过年，我加班回不去，我让他们别来了，到过了年有时间我去看他们，他们不干，说一年就一个团圆的日子，非来不可，要来我让他们早点来，他们又考虑三十前的机票太贵，非坐今天晚上的飞机飞过来，还说这样又省钱又团圆，害得我大半夜去机场接他们，他们给我从老家带来年夜饭。”
小伙越讲越欢。秦老汉什么也没说，只听小伙子独自唠唠叨叨。小伙子又问秦老汉：“您一个人去，他们在机场接您？”
秦老汉心里骂道：接个鬼。想起旁边陪着自己的就是个鬼。秦老汉想，我看得见在我身边的女人，小伙子怎么看不到，俩人到底谁是人，谁是鬼，一个来陪，一个来送。但又不好讲没人接自己，是自己主动找他们去，因此磨磨叽叽回应道：“接吧”。秦老汉突然想起已死去半个多世纪的太祖奶奶，她活到了一百一十多岁，而且是健健康康的，那年代的人结婚早，太祖奶告诉过他鬼是什么样的：无论什么鬼，都没有脚，有脚能站在地上的就不是鬼，是假鬼，不要怕，还有鬼只有他找的人能看得到，其他人是看不到的，鬼中多是屈死鬼，找来的都是报仇，让他牢牢记住，为人做事要积德行善，更要记得与鬼相处，也要和和气气，要是住在一起不能同床，古话讲得好，同床会遭报应，因为同床的都是吸血鬼。秦老汉想，太祖奶一定像他这样见过鬼，要不怎么能总结出这么多道理，但太祖奶见过的好像都是恶鬼。秦老汉低头看了一下坐在自己旁边女人的双脚，果然像太祖奶说的，她没有双脚。他自己这一生没有做过坏事，为人做事也算是积德行善，她又是妻子派来的，看看也不像是个歹人，他想时代变了，鬼也变了，他的心放了下来，想着，到机场找个没人的地方劝女人回去，在车上劝会把小伙子吓着。直到到达机场，一路上他们也没有遇到几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