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离开渝都港顺长江下行。虽说是艘无动力载货巨驳,羞搭搭斜扯着三块大阳篷,寒碜的让只小机轮拱推着,却丝毫不影响,甲板上几百特殊旅客的好心情。沿途江边石上,一只倒霉相的缩头苍鹭,也会引起一片惊喜。岸礁边一架普通的航标,也能惹发一阵热议,牵出怪异猜测。就连船头惯见的浪花,也能博得阵阵欢呼。不远处,随水往下漂去的木筏上窝棚里,钻出个人来,他被这莫名的热情给弄懵了,在筏上慌张寻看。几多惊奇,几多快乐。显然还没几人懂得,人生最灿烂的岁月,这壮阔之旅的真正含义。巨型货驳分为前、中、后三间底舱。开敞的大舱口,被块块长板盖住一半,以增大船甲的活动面积。舱底除了到处的被包行李,就是紧挨的张张草席。后舱底,我头枕着被包躺在草席上,已睡醒一觉,眼睛开始在舱壁上四下打量:补丁样些块块铁皮,就能拼连成船,从此水上任行?可船底中央,为啥还竖着个大阀门?我和哥一同下放。他好热闹,自起航就留甲板上,与些新识们聊个没完,其中还有个漂亮姑娘。听,船甲上传来阵热烈鼓掌,该不是邀那姑娘来段歌舞?静下了。却扬起一曲手风琴奏鸣,随着江风飘洒。“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无限幸福无上荣光。”
歌声雄壮、激昂。领唱该是那高颜值姑娘。虽然说不出她面孔哪部分特别吸引人,但似乎都恰到好处,宛如件玉石雕琢的工艺品,洋气。人在本质上,或许都是视觉动物,只是有的表现直白,有的扭捏罢了。我大概属于后者。离群留在舱底,心思却难离甲板上,即人们说的比较“内向”。我到底也来了甲板上。弄不清谁的一声尖叫,刹那间就毁了一切,都去围看:中舱进水了。齐膝的水面,飘着被包和草席;漏洞不小,可见一团白花花的水涌。都惊叫:“进水了!船要沉了!”
一罩着救生衣的水手,急吹着哨子沿船舷跑过。我哥俩慌忙去我们后舱看,竟没事。而整条船却即刻像开了锅。有的下舱去抢来行李,站着再无处可逃;有的紧张地把脱下衣物和被卷捆一起,试着要跳船求生;有的世界末日般放声大哭。嘉陵江边长大的我哥俩,也紧张地作好了逃生准备:离岸不过30米,游过去不费力,但看来行李算完了,好心疼。好好的船,怎说漏就漏?船紧急靠岸,人都下船,抢修。事故很快查明:也许太过寂寞,对舱底那竖着的大阀门好奇的,远不止我。但满足了好奇心,也被“哗哗”的喷涌吓得不轻,一跑了之,险些酿成大祸。都些什么人哟。虚惊一场。抽排水后,人上船,继续航行,继续……不,在捞起的堆堆水湿的破烂前,人们相互间的几问几嚷和一阵沉默后,全船骤然烈焰腾腾:“赔行李,赔,少一件,休想要老子们下船!”
都一副滚刀肉的架势。船甲成了起义场,没个软角儿。船头,一戴绿军帽的,恶毒地咒骂着,将几个拖把和只木箱扔下江。一拿锤子什么的,哐哐哐地狠砸,整个甲板都在颤抖,仿佛着手拆船。瞧那边两人,围着绞满铁链的大轱辘捣鼓好一阵了,想把船头悬着的大铁锚,给放江里去。成群的亡命徒,也不乏献计献策的高参。都是“wg”打滚过来的好手,众声嘶吼,嗓发破响。看,刚才那往江里扔东西的绿军帽二货,身手了得,攀着晃荡的绳索,已爬到高高的阳篷角上,神勇地扬起手臂。要扯下这几大块遮羞布,还是在给这歇斯底里的船驳领航?先前不见影的两个领队,冒出来了。告饶似地,分别在几个推波助澜的女生前,不住的点头,又往各集群间奔跑。碰头后,又慌张往船尾去,揩着汗,俯身对后面小机轮喊叫。对峙中,船继续前行。下午,船靠涪陵港。当我们五、六十人分队,还在坚决拒绝上岸,进乌江继续旅程时,竟满船沸腾了。该下船、不该下船的,都抢着往下涌,岸边卵石滩,已摆出个露天百货场。广播高喊,受损衣物行李,悉数凭湿换新!得知开出的天价赎金全额兑现,自我挟持的几百不法之徒——我们一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购物除了付钱,还需票证严格限制的时代,象征性的出示点破烂,就要啥即拿,这是什么概念?可……刚涌下河滩的,却聚那不动了。接着,上、下船两条跳板,都成一色的回船的人。巨型货驳三间底舱里的,尽在解被包翻寻,件件衣衫估掂、打量。已顾不得男女避讳了,尽其所能地解衣卸裤,清理家当,打主意。无人不具备诈骗的潜质。哇!你看,捡个空香烟盒浸湿,换回包烟。提只破鞋蘸蘸水,拎来双新的。捏个笔套去,到手支新钢笔。有人把只搪瓷盆三摔两磕,居然到手个新婚大“喜”字面盆。人们交流的共识,利益最大化,是破絮换新被,破袄换件军大衣。不知缘何诱发奇想,有人竟揽上三两个男女“证人”,大白天的前去编故事:什么遭水后,被子、蚊帐……摊船舷边晾晒的全套行李,都给股莫名妖风刮江里了。故事很宏大。“全套行李刮江里……”这脑洞得多大?但他们一齐赌咒发誓,无果不走。遭逢硬茬,不知是双方都属智障,还是有方为息事装傻,故事大王,认承在张白纸写下几行废话,最终竟美梦成真!我们这代人,有着太大的青春半径。被先辈们的流血奋战所激励,谁都渴望身着戎装,英雄重现,所以军服成时尚。看,我们这支上岸分队,无论男女,多是双排扣的毛领军大衣,比当今的任何名牌都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