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半夜,全村都被狗咬惊醒。和往天不同,再恶的狗都夹紧尾巴,躲屋里狂咬,就我们的小狗球球,也窸窸簌簌钻床下,再唤不出。从被里伸出头,我听出,门檐下一串脚步隐约响过;要不是睡下,真要开门瞧瞧,半夜了都干啥去,哪队里放电影?往木格窗望望,月明星稀。“豹老二,豹老二(豹子)”,传来了齐嫂的惊喊,“豹老二拖牛耶——”从门缝,她看见三头豹子进栏拖牛。牛号,狗咬,没人敢出。任是捶壁跺足的吼,折腾半夜,齐巴子家三百多斤的黄牛犊,还是给拖走了。第二天消息汇总:平时撵野猪、安铁夹样样精通的老会计,也没敢开门。算是走运,同栏内村里唯一的水牛犊,没对它们的胃口。那可是国家花大价钱,送来的宝贝。这才知道,白天不见踪影的饥饿野兽,全属夜行性捕食动物,而且跟人样,寻走在小路上,人若夜出,往往遭遇。想起前几天风传,哪队的伢,大白天门前被豹子叼走;想起我俩半夜上山,刺巴笼的扑响;想起土家男女大白天出门,总不忘腰上别把锋利的杉刀;想起二十几户人家,为何世代紧紧合挤在大枫树后。不知天高地厚的俩异乡小子,这才读懂了父老们的惊讶和钦佩,读懂了他们对共难朋友狗的尊重。一背冷汗。***************************************************************几天来,我俩察觉,收留下小狗球球,犯下大错。它圆滚滚的,白狗,却长着双大大的黑眼睛,黑鼻头,萌萌的。上工、收工,它一路娇吠,四脚腾空地欢蹦打转,凉凉的鼻头,亲昵地在你腿弯频频触碰,送接老远。哪怕去臭气熏天的猪圈边入厕,叫上它,它都忠实的蹲门边。对面菜园钻进偷嘴的猪了,一吆喝,它就飞快去撵。作欢不过,偶尔它也装疯:时而乱吠,把过路的大牛搞得不知所措;时而警伏着,猛跃起,把别家的鸡直追到水田里扑腾才罢。它还会吵架——有时它跟赶牛伢跑,唤不回,弄回来你吼它,它竟一改平日温顺,奶凶奶凶地狺狺半天,让你又气又好笑。伢们已不敢打屋前走,就大人过路往我门里多瞧两眼,它都不依不饶。吃两勺包谷饭,它成天把个笨拙的尾巴棍摇着,屋前屋后辛勤尽责。凡见啥,“能吃不?”
是我俩的首要关注,着实有了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感觉。捉青蛙不难。夜里捏个电筒,拎条长裤,裤脚打结当口袋,寻田埂。明晃晃的电光里,全不设防的鼓眼精灵任你抓。连夜再一只只的斩首,剥皮,去内脏,从此日日烧蛙腿,餐餐蛙架汤。而田里青蛙,也日见稀少。拾田螺更简单。提上桶我俩顺沟田走,多的是,赶大的捡。难的是吃。不知是常规烹饪手法已过时,还是拾的净些千岁螺精,任你彻夜炖煮,整锅水都几次熬干,颗颗螺肉,却跟橡胶丸似的,嚼不动。凭着重庆人的食文化底蕴,都捞出来,再一颗颗改刀切片,于是烧锅。烧得灶门吐出二尺长舌,铁锅透红,再壮着胆子倒下螺片。一阵烟火冲梁、几不见人;夹杂着放鞭似的特高温物理、化学反应,终于出锅。拈两片尝尝,虽品相差点,总算勉强咬得动了,但餐后两腮帮子又酸又疼,张嘴都费力。有它下肚,干活再不知饿,但放屁,难为情。有时人前的生憋着,欲低调处理,却反倒哼出怪腔来,悠悠扬扬,似吹起单簧管。村边乱坟里大堆的螺蛳壳、蛤蟆肠,一村老小路过,无不倒抽凉气。纵是历世的积淀,也架不住夜夜“扫荡”。随着时间推移,我俩已把目标转向了村边晒坝旁,树上体形肥硕的喜鹊、乌鸦,准备试试运气。哇呀!瞧那一只只,不当得小母鸡呀。一番精心准备后,悠然地吹起口哨,手捏实弹上膛、能随时发射的弹弓,作出臂抱胸前的姿态,尽可能淡定向猎物靠近。要知道,在土家,牛栏里,屋瓦上,田边犁后,鸟儿总伴人左右,人鸟间似伸手可及,不设防。可……仿佛能看透人心,它们没等我走近,即展翅飞开。从此不论远近,见我就大环回地切飞、满天彰喧地“呱呱”怪叫着飞逃,像拿了铁证,要公布一桩未遂谋杀案。叫谁不火起——尼玛我还啥都还没干呀!原来你早被它盯上,不即不离的长久跟着;仔细观察你的一言一行,小心揣摩你的心思、动向,真他妈“神鸦鹊,鬼老鸹”。——逮着,看不活拔了你!广食性物种的特长,被我俩发挥至极致,也难从根本上改变现状。虽说球球吃不了一点,但我俩整日高强度体力活,连吃苕都等不及剥皮了,哪还舍得省一口喂它。开源不如截流。赶集天,我到公社拿信,带去小狗,绕道去丢了。那儿叫观音凹,沟谷底楼房大的尊巨石下,常挂着几条红布,摆上几双指头长的绣花鞋,聚集着十里八乡有难人的祁愿。周围荒无人家,却是沟外相邻几个大队,去公社赶集的路口。来此七弯八拐十几里,还得趟条小河。虽说三步一回头,但终下狠心离开了,任其自谋生路。想必即便带有指南针,也再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