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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石楼(1 / 1)

半截红打哪找来些讲话叽哩嘎啦的泥水匠,几天工夫,巍峨的另类人居,即村边矗立。土家遍山杉林长绿,木楼、木壁、木桶盆,偶而也见着石砌的一角猪栏羊圈,可谁见过这四面开窗,高耸三层的居家石楼。窗却还是土家木格窗,顶也与任何一家无异简陋的黑瓦尖顶,看去像一深目高鼻的面孔,戴个破斗笠,不伦不类。村里,凡两条腿的都来了,摇头的摇头,苦笑的苦笑。齐巴子这看那看,歪着脖子叫好——大上海的洋楼,也就莫过这样,结实,气派,枪炮都不怕!为其站台,且感慨万千。吉时上梁,偷来的大梁已经上好,男人们正忙着传瓦上房。偷历来被视为可耻行为,但在土家,却仍保留着几种“偷俗”,偷梁即其一。建屋前,主人在附近人家山头,悄悄相中棵粗壮的杉树。高大粗壮,表示子孙兴旺后人多,枝桠繁茂,表示家大业正又久长。到架梁前一天夜里,主人请几个强壮后生,择吉时出门。到树前,先点三柱香,烧上叠纸,再念祝词。用大斧砍倒,抬起就走,中间不歇气不讲话。抬到主人家即加工成大梁。其中透着土家人复杂的人生感悟,弃旧图新的向往。第二天,树主人看到树桩边香灰纸灰,便知道自己树被人偷去做了梁木,反而十分高兴。因这说明自家山地风水好,出了人家看中的梁木。广受赞赏,传为美谈。在土家,一幢房落成即全村的节日。两篙鞭炮从石楼支出,炮屑溅出几丈远。直炸得雀儿飞绝,满村笑脸,伢们到处跑。春儿的喜庆唢呐,朝天朝地吹得忘了形。半截红忙出忙进,给来客摆凳子倒茶,双手上烟,还恭恭敬敬点上。无论对谁,他都感激的面带微笑,“啊啊”点头。逐梦成真,今天,他无疑是最幸福的人。鸡全在屋顶,狗都逃往沟里悲号。伢们捏着捡的哑炮,追鸡撵狗炸猪,满村里害人。放下刨洗的土豆,三两下把猪潲舀圈里,我哥俩也去道喜。脚踩满地红屑,手抚白墙,我哥俩打心底里佩服,一头倔驴,多年一担担挑乱石,终成高楼。相反,村里一常景竟可谓奇观。半截红老宅后竹林,有群八哥。每到天黑前,不大的竹林,黑压压一大片、一大片飞来,竹梢给压下去又还原,兴奋的吵闹,淹没了村里的狗咬、牛鸣、人喊。我曾蹲在那,看得心潮起伏。三两只就有一碗吧?我揣估,清炖,味道肯定比鸡差不哪;剁细烩杂酱,每餐若舀上几勺,油滋滋……漫天飞舞的,都是没主的优质蛋白啊!雀鸟夜盲不动,半夜提口袋摸来,这无尽的美味,够我享用到哪天?尝试着向人打探其可行性,无不是眼神怪异的对我打量,就像我是问,能否在其脸上试刀,找骂。几次欲动手,几次悻悻而休,怕犯众怒。也似乎懂了:奇观维持至今,也许因为土家把它看成了村寨的旺相,加以保护;也许因为,每每大雪覆地,半截红总往竹林边撒些糠屑、谷碎。挑水过路,还撞见过他给只八哥洗澡。朝着屋后竹林,半截红只“丫头,黑丫——”长唤,不出第三声,鸟儿即到。水盆里,鸟儿睁眼躺他手里,任其洗翼、拉爪子。洗完,他高挽起臂膀,一双温暖的大手,把湿淋淋的鸟儿捧捂着,开始耐心等候。——不多时,即见无数针尖大的黑点,慢慢从他指缝爬出。密密麻麻布满手背,再缓缓往手臂移动。此时他赶紧放下鸟儿,把这成百个上当的吸血鸟虱,浇水洗下臂去,淹死盆里。经洗澡、护理的小东西站地上,落汤鸡似的好丑。它埋头自顾梳毛,似个给宠坏的孩子,埋怨地边梳边叽咕。重心不稳,它跌倒又站起,还梳,还叽咕,一家三人看得哈哈笑。这是他几月前,暴雨后捡得的只雏鸟,救养后放归的。人和鸟能处成这样,好羡慕。我觉出,半截红对我俩分外亲热,是因有人私下肯跟他这样说话。略显谨慎,说话都不那么流畅的人,跟哥这武器迷,很谈得拢:他好琢磨。他使过美军所有枪械,汤姆逊最差。汤姆逊打不远不说,枪管还易发烫,精度差。“朝鲜那个冷啊,零下40多度,好多人手脚都冻成烂肉。美国人打仗不惜炮弹,大炮能从天亮打到天黑,天黑打到天亮。飞机贴着树梢飞。二次战役,五天五夜给养送不上,拿刀削块松树根嚼,就巴茅根样的味。怕?不怕。子弹满天啹啹叫,说明离你远着哪,莫张(理睬)它。要听见跟拍翅膀似的噗噗声呢,就得当心了。那准着呢!”

血与火的壮烈,他却如此平淡。想起人们说起他肚子上怕人的伤疤,肠子割去几尺,昏死三天三夜,有回我悄悄问起。“‘90’火箭筒射不远,很难接近美国坦克。”

那次战斗,前面的战友倒下了,他扛起炸药包继续冲上去,以血肉之躯,从尾部对拼敌人钢铁战车。当英雄的光环被岁月黯淡,属性不明的半截红,在恐“黑”的人们眼里,就跟衣物放进了染缸,其“黑”的一边,就渐渐向“红”一边自然渗透,也快“黑”了。而今,他跟所有社会动物中垫底的不幸者同样,虽对谁都目光殷勤,但大家却都谨慎地与他保持距离,有时我俩也不得不顾忌些。他似乎也觉出微妙,但并不介意。曾听见他的叹息,一去几千里,当父母就怎舍得的。我们猪圈边,是他家的点菜园。别家的菠菜长成即拔,拔一棵少一棵。而他心思活泛,使着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功夫,用小刀从其鲜红的粗根部,换着方位的带叶巧切,肥嫩的菠菜,常吃常有。最是羡慕那方韭菜,不知有啥独门秘籍,指头宽的叶儿,绿得冒油,割过三两天又长齐,简直就神话里的聚宝盆。总见他择艳阳薅草,赶天阴上肥,令人钦佩地精耕细作。我们菜园的辣椒开花了,星星点点落一地,却不结椒。经他指点给弄些鸡粪撒上,如今辣椒累累。神呐。昨天趁着暮色,他叫伢悄悄端来招待砌楼匠人的“合渣”,堆尖一钵(用黄豆磨浆不过滤,加菜末烹制的土家菜),还细心周到的舀了两勺红油辣酱,撒上绿葱花。再等不及弄晚饭,我俩就你一勺我一勺,灶边吃开了。吃得满颈热汗,辣得撅着嘴哈气,那才叫巴适。哥神往地说,天天白米饭管够,有合渣——不,天天白豆腐,让我干啥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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