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禾对修士的体质和医修的本事十足佩服,她身上那样可怕的伤口,再深一点就等于被开膛破肚了,而今不过三日便能下地行走,虽然疼痛无法避免,伤势却有极大的好转。给她送药的医修说,等她再敷上一段时日的药,半月后就连疤都不剩了。 那人还好心提醒她,公仪蕤行事极端,不能相信他说的话。果不其然,临走前,她又看到公仪蕤蹲在另一个伤重的弟子面前,为了劝人家用他的法子医治,一番话说得天花乱坠。 虽然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人死后肉身只是一具无用的皮囊,如何处置都无关紧要,但作为肉体凡胎的人,私情往往无法舍弃。最后周师兄的尸身还是被他们接回去拼好了,被葬在悔过峰的山脚下。 虞禾回到悔过峰的时候,站在周师兄墓前,就在想,前几天还笑呵呵同她讲话的人,突然就成了一个小土包。世事无常,生死一瞬,竟是连道别都来不及。 虞禾伤得那样重,那日周师兄最后塞给她的珠花却完好无损,她小心擦干净了上面的血迹,去找到正处于悲痛中的宋师姐。珠花被交到师姐手上,她握着簪花泣不成声。 虞禾因为受伤,监守罪牢的任务可以免去几日,只是她习惯了在竹林里修炼。她的剑在鬼市的时候断了,随意在地上捡了一根竹枝,默默复习师姐教的心法,同时试图将灵气汇聚于手中的竹枝,再借竹枝释放。 出招之时,心中想到惨死在她面前的同门,想到楼疏雨那险些令她身死的那一刀。再有下次,她未必能好运活下来,而她这样软弱无用,连自己都护不住,危急关头甚至还要人分神保护。 虞禾的心绪难以平复,气息与剑招都随之紊乱,没注意落招太重,反而扯动了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须臾剑法,剑招快而利,以无声无痕闻名,你落招太重收不住势,心神不稳,做不到神与剑合。”
虞禾听到声音,才发现又是鹤道望无声无息地站在黑暗中,也不知这一回他在这儿看了多少。 她有点垂头丧气地握着竹枝,嗓子发哑:“峰主,周师兄死了。”
“那又如何?”
鹤道望的回答不近人情,虞禾也不恼火,她想,鹤道望成为修士这么久,早就见惯了生死,这种事他应该不会记挂在心。 要是她死了,只怕更为凄凉,连她的过往都不会有人记得。 “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做修士?”
虞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鹤道望说这些,但她就是心里太难受了,就算鹤道望要骂她嘲讽她,她都想找个人说说话。 鹤道望在她说完这句话后,脸色垮得更厉害,直接将一个东西猛地砸在她身上,虞禾一个趔趄摔坐在地,身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她低头一看,认出砸中她的东西是周师兄的佩剑。 等她再抬起头想要道歉的时候,发现来如鬼魅的人,又如鬼魅一般不见了。 虞禾感觉鹤道望好像是有点生气了。毕竟他本就与谢衡之不合,加上他也是根骨不好却仍是坚持逆天改命,听到她这副似是要放弃的丧气话,心里应该是很瞧不上的。 长剑出鞘,冷月的清辉落在剑身上。 虞禾忍着疼痛继续修炼。 就算前方是一条很远很累的路,她也不会停歇。 —— 晖阳剑宗的地界广阔,地势却称不上好,一眼望去只见壁立千仞,处处是险峻陡峭的山峰,从高处眺望,如同地底冒出的千万支的巨剑。 鹤道望站在山崖边,望着云海翻涌,衣袍被吹得乱飞,脸上依然是一成不变的阴霾。 许多年前,他还不是剑宗弟子的时候,便时常仰头看向这里的山峰。后来他日夜不休地修炼才有资格走到此处,这里的每一座山峰都曾有过他的足迹。他用断了三十七把长剑,常年练习剑招的剑气移平了一座山峰,只是最后他的刻苦与努力,还是成了一个笑话。就如同这片看似浩荡的云海,等阳光出现便会消散无踪。 “鹤峰主”,谢衡之在鹤道望身后出声。 鹤道望回头看向那个曾让他相形见绌的“阳光”,脸色更加难看了。 谢衡之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表情,平静道:“是来说十二楼的事?”
“经各门探查来的消息,除了平秋宫,还有其他仙门被楼疏雨盯上了。多多少少都和千年前的九位仙君有所渊源。传闻当初他们以身殉道,肉身被日月洪炉制为法器,始终下落不明。楼疏雨兴许是得了什么消息,认为这九件法器与两境的封印有关。”
谢衡之沉思片刻,说:“既是失传已久,楼疏雨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梅芳远说楼疏雨另有人暗中相助,连他也不知身份,而此人正隐在栖云仙府之中。”
鹤道望话音才落,就见谢衡之眉头轻蹙了一下。 “梅芳远为人狡诈,善于拨弄人心,他的话真伪难辨,不可全信。”
鹤道望没应他的话,而是挑起眉梢,风凉道:“从前有几人能让你受创,如今不过是对上楼疏雨,竟也招架不住了。看来潇洒了十年,当真让你退步不少。”
谢衡之没有回应他的冷嘲热讽,只是问:“托峰主查的事如何了?”
“栖云仙府十年前便禁了落魄草,若要查出是何人下的手,即便去鬼市查当年是否有仙府的弟子买了此物,多半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过也未必出自同门之手,毕竟爱慕你谢衡之的人犹如过江之鲫,罪牢里就有好几位。”
鹤道望语带讽刺,谢衡之身为后辈也不予计较。 鹤道望又说:“还有一事,既然你回来了,也该将你招惹的孽缘了结,火月姬早该处死,若不是你,也不至于拖到今日。”
见谢衡之神情困惑,鹤道望知晓他肯定是忘了,也懒得解释,只说:“你记得去罪牢一趟就是。”
谢衡之并不多问,只略一颔首应下。“过段时日,我会亲去悔过峰拜访。”
—— 天色将晚的时候,虞禾已经和师姐交完了班,提着一个竹筐往竹林走,周师兄的剑被她背在身后。 鹤峰主并没有收过名义上的弟子,但悔过峰诸多内门都曾得到他的教导,说是师徒关系也不为过。周师兄在悔过峰呆了许多年,即便以他的资质可以离开拜入其他仙门,他也没有动过这种心思。对于他来说,鹤道望不止是峰主,也是他仰慕的引路恩师。 虞禾听人说,这把剑名为不等闲,是多年前周师兄立了功,鹤峰主亲自赏给他的,传闻是鹤峰主走剑修时曾用过的佩剑。 如今辗转落到了她的手上,她却只是个等闲之辈,配不上这样傲气的剑名。 虞禾拨开地上的落叶,留出一片空地,用香灰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而后将竹筐里的黄纸拿出来。 今日是周师兄他们的头七,她下山到附近的镇上买了些纸钱香箸。这个世上既然能有腾云驾雾的修士,真有鬼或许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虞禾蹲在地上烧纸钱,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出她湿润的眼眸。 她一边往火堆里递黄纸,一边哽咽地碎碎念叨:“师兄你放心,我一定努力修炼,不给这把剑丢人,你挑的珠钗我送给师姐了,她很喜欢……” 虞禾正说得忘乎所以,本来平静的竹林却忽然起了风,卷着燃烧的火纸飞远,落在了铺着枯叶的地面,火势蹭得一下就冒起来了。 猝不及防的变故让虞禾直接吓傻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对着火势一通乱踩,鞋底都被烧得发烫了,火反而烧得越来越快,于是她立刻将着火的位置分隔开,让火势不至于继续波及。这回总算控制了火势,然而不等她松口气,忽然又是一阵狂风扫过竹林,燃烧中的火纸再一次四散飘落,不顾她死活旺盛地燃烧起来。 虞禾彻底崩溃,立刻翻找出传音符,决定让师姐找人来帮忙,否则她就要因为烧纸钱引发山火而被逐出栖云仙府了。 正当她试图叫人的时候,头顶有人幽幽问道:“你又在干什么?”
鹤道望站在竹子的顶端,轻盈的身姿看去像一只巨大的鸟。 但虞禾能感觉到到,这只鸟现在想俯冲下来将她啄死。 她急得想哭了,还要如实答道:“我在给师兄烧祭品……” “要给他烧一座悔过峰?”
鹤道望讽刺道。 虞禾低下头认错:“峰主我错了。”
鹤道望抬手间,骤现的符文如一张巨网压下,霎时间,竹林中的熊熊大火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大片烧过的灰烬。 鹤道望踩在焦黑的地面,斜睨了她一眼,对于这样的残局给出尖锐的评价:“你实在蠢笨,身为人,竟也像是灵智未开。”
虞禾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小声道:“我看今晚一点风都没有,才在这儿烧的,没想到突然就起了两阵风,实在怪异。”
“那不是风,是灵气波动。”
鹤道望不等她发问,就冷声道:“是我所为。”
虞禾疑惑道:“发生什么了?”
鹤道望自认为对蠢人要多加宽容,难得有耐性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只是将两只乱飞的畜生打下来罢了。”
她立刻就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花月道宗的灵兽鵸鵌,因为悔过峰与花月道宗的地界最近,两只鵸鵌时常在悔过峰乱飞,发出的叫声就像人在怪笑。有时候白天叫个不停就算了,晚上也来叫两声,听着十分渗人,悔过峰的弟子都等着这两只鸟撞上鹤道望。 “你的伤好了?”
鹤道望看似关切的话,问出一股审讯般的语气。 “好多了,谢峰主关心。”
虞禾答完后,却发现鹤道望皱着眉在打量她。 他今日去了趟剑宗,才知晓当日他们对上楼疏雨的弟子,除了师清灵被谢衡之救下,其余人不是身死就是伤重到至今仍卧榻休养。按照他们的说法,悔过峰有两人也对上了楼疏雨,一名弟子已经身亡,另一名自然是虞禾。旁人不清楚楼疏雨的实力,他却与人交手过数次。 “你当日受楼疏雨剑气所伤时,距离他有多远。”
虞禾不明所以,仍是如实道:“好像是有二十多丈……” 鹤道望沉着脸,面色古怪地盯着她。 二十多丈,换做旁人兴许没有大碍,若是出自楼疏雨,二十个虞禾也不够死的。 鹤道望第一时间想到虞禾可能隐藏了实力,另有什么身份,然而瞥了一眼她傻愣愣的样子,忍不住轻啧一声,迅速将这个可能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