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羽思量着唐柔雨问话用意,道:“人生如朝露,因其短暂而弥足珍贵。霜月仙子讳言死字,我亦心有戚戚。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生死之间,纵是英雄,亦不能免俗。甚或言之,越是英雄,便越是贪生怕死,不肯随意抛掷有为之身。 我极爱东坡《留侯论》,其言曰‘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以此观之,临危不避,不惧一死,算不得一个勇字,更不值得尊敬效仿。”
张羽当面批评,李鱼顿感芒刺在背,冷汗四出。但心底偏有一股执拗冲将上来,暗自为自家辩解:“这道理我早就明白的。但事到临头,热血上涌,哪顾得了这许多?我不是勇士,但至少,我遵循了本心,我还是我李鱼。虽有遗憾,并无后悔,并不白过此生,并不虚掷生命。”
他这般想着,面庞上的那一点惭愧荡然无存,反是光风霁月,悠然自得,静看唐柔雨如何评判。 唐柔雨微微摇头,启齿微笑,继而道:“仙子高见,但细细思之,似仍不足以论勇。 所谓勇者,不在于死,不在于忍,而在于义。 符于道义,就算是举手之劳,轻而易举,也是勇;不符道义,就算是抛却性命,难如登天,也不是勇。 我之愚见,所谓大勇者,凡所诸行,必于义无所疑而后发。义无所疑,即是我所说的‘不辜负’三字。只可惜……” 唐柔雨话锋一转,喟叹道:“当今仙林,物欲横流,尔虞我诈,有几人不作违心之举,有几人一贯义无所疑? 《礼记》曰:‘义者,天下之制也。’天下衰败如此,老天亦将难为情吧? 是以老天特别生出一个李公子,依于道义,堪破生死,行常人所不能行,为天下重振义勇。 此番天命所归,万众期盼,纵然李鱼想要抛却性命,老天亦将不许,我又有何忧呢?”
张羽若有所思,忍不住又往李鱼审视一眼,赞叹道:“仙子之论,跳脱生死,别开生面,使我疑惑顿消,获益良多。”
这一句话,显然是承认自己不如唐柔雨了。 李鱼已是忍耐不住,直说道:“过誉非情,愧不敢当。”
什么天命所归,他完全不相信的。 “李公子,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的,你是旷世少见的大勇之人,必将再造仙林。”
唐柔雨语态殷殷:“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和你开玩笑。”
明桃四弟子听了,肚中不免发笑:“眼前竹林若是无法破解,众人都将丧命于此,谈什么再造仙林的大话呢?哼,就算脱出险境,你与李鱼的控乐诀与神思诀能够合璧,也未必就是天下第一吧?咱们老帮主也不是吃素的呢!”
便是薛逸峰也有些神思恍惚,直盯着李鱼,只管发楞。 唐柔雨将众人反应收入眼底,抿了一口茶,将神光直射向上官雁,从容说道:“曹孟德未发迹,许子将已先许其为乱世奸雄;刘玄德未立足,曹孟德已先许其为天下英雄。 其形未显,其势未彰,方显慧眼之可贵,方见良缘之难得。 我之所以在擂台上主动认输,所求的不是百年十年的佳话,而是千年万年的传奇。”
唐柔雨目光灼灼,不容置喙。上官雁心中不由一跳,虽知道李鱼不会轻易入彀,仍是患得患失,难以自已。 她眼波一转,便决定主动出击,趁着众人微微发楞的机会,银铃般先笑一声,便向张羽发问道:“仙子是不是也要问我,为何会喜欢李鱼的?”
她一向称呼李鱼为李公子,这时却单刀直入,直呼其名,显示她心中有了决断,决定在众人面前一吐真声。 张羽道:“固所愿也,愿闻其详。”
上官雁道:“其实很简单,李鱼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所谓一见钟情,不外如是。”
常人爱美恶丑,而佛家嗤之以“皮相空色,骷髅白骨”,儒门戒之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而上官雁身为八大仙子,贪爱色相,竟与凡夫俗子无异,尤其当着众人之面,坦然说出,反倒是标新立异,引得众人各自惊诧。 薛逸峰涌起知己之感,却又有疑惑丛生,便越俎代庖,替张羽发问道:“但是他如今面貌毁伤,不要说好看,就是比普通人也……” 其实薛逸峰这一问也是替自家寻求答案。若按以往习气,薛逸峰根本不屑搭理李鱼这般丑陋男子。但如今面对李鱼,并不觉得李鱼如何可憎,反而觉得无限惋惜,心底深处更有一丝怜意。这真是前所未有,不可理喻之事。 上官雁问道:“你现在瞧着李鱼,可觉得他难看吗?”
薛逸峰本想点头,却出乎意料,变成了摇头:“这,这……” 便连明桃诸女也是暗中思索:“奇怪,还真是呢。为什么竟不觉得李鱼长相丑陋?是因为一整天对着那张脸,看习惯了吗?”
上官雁道:“这就是了。李鱼容貌被毁,可是他依旧意气风发,气度潇洒。面对着你我,他也没有一点自卑之色。 而你我对着李鱼,如沐春风,只知温暖而不知其他。这样的男子,正是倾城国色,妩媚动人。我就是想不心动也不成了。”
李鱼正待说话,上官雁却先柔情款款,吟出一首词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自来女子心思,细腻曲折,多半不会在言语中现出端倪。若是以言语而推断女子心声,纵然是圣人复生,也感头疼难办。 但上官雁却一反常态,不但语声中透出真挚,眼波中更流着爱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再不必去猜想,再不必去研究,因为上官雁早已将一颗真心捧将出来,不掺杂一丝伪装,就这么毫无遮掩放在李鱼面前。 唐柔雨心头大震,察觉自己枉然长篇大论,到底是棋差一招。柳眉微颤中,也不再掩饰心声,急于扳回一局,接口道:“既然上官姐姐坦诚布公,我也不藏着掖着。 先前我只说了擂台认输的原因,却并没有说明喜欢李公子的原因。 其实,我真正喜欢李公子,是因为瞧见了李公子狼狈、沮丧、痛苦的模样。 李公子意志如铁,万中无一,可是啊,偏偏叫我瞧见了他万念俱灰的一霎。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李公子也是与我一般活生生的人。由怜而生爱,由爱而生敬,那一瞬间,我真正放不下李公子了。”
唐柔雨所指的,乃是新凤镇上李鱼现出狻猊妖躯的颓唐时分。那正是李鱼一生最痛苦之时。 想不到,唐柔雨居然会因此而喜欢上李鱼,叫李鱼心头更添一层愧疚。 无声战局风云变幻,唐柔雨与张羽的争锋一变而为唐柔雨与上官雁的争风。 战场上短兵相接,断无退让之理。而情场上针锋相对,更不能稍有放松。 因为情场之上,所争的并不是胜负那么简单。胜负之外,还有一颗连自己也无法羁勒的心在忐忑,在期冀,在狂躁。 上官雁压抑下激动心绪,故作从容的轻轻一笑,道:“还记得那一夜,星辉漫天,霜风凄冷,我中毒负伤,晕倒山中。本以为难逃一死,谁知道,睁开眼来,却是一点温暖烛光,一个毫无修为的书生。”
唐柔雨心中惊乱,暗忖道:“怎么,上官雁这么早就与李鱼结识了?我还以为她们是在疏影阁中初见的……我也是可笑,居然说什么新人旧人……” 却见上官雁强自平静,轻轻说道:“那一夜,为了治疗我的伤势,我的身子,早就给李鱼瞧过啦。 若是我不爱他,我还可以把他当成仁心医者,把这件事当成清风吹过,再不会刻意想起。 可是啊,我是这般爱他。无数个夜里,我总是回到那一夜,忍不住去想,我的身子,是早已给他看过啦,我的心啊,是早已交给他啦。 此生此世,我的男人便是这一个李鱼。此生此世,我的身子便只属于李鱼一个人。无论海枯石烂,于我而言,都只是这两句话。”
无论是情意还是隐秘,上官雁谈论的话语都是女儿家私隐,绝不能当众说出。 可是,上官雁无所隐瞒,彻底将心扉表露在众人面前。 没有一点羞涩,没有一点做作,只有忐忑,期冀与狂躁。 忐忑啊,期冀啊,狂躁啊,最真最真的心语,重复那一句“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的无悔誓言,坚定无移,之死靡它。 李鱼心中猛跳,望了望上官雁,又望了望唐柔雨。 上官雁穿着白衣,唐柔雨也穿着白衣。 上官雁容颜清丽,唐柔雨容颜冷艳。 上官雁情意绵绵,唐柔雨恩情深深。 两位绝世佳人,两段绝世奇缘。 若是出去竹林,当可绝学合璧,名震天下;若是出不去竹林,亦可诗剑共揽,黄泉相伴。 眼前虽是生死未卜的困局,何尝不是万古难有的绮梦? 只可惜,李鱼心中从来没有过绮梦。 李鱼的心,既给了那一个女子,同样坚定无移,之死靡它。 所以,李鱼愧疚满怀,而又斩钉截铁,在上官雁与唐柔雨忐忑而又期冀的眼波中,朗声说道:“李鱼早已立下誓言,断情绝爱,此生不娶。只怪李鱼没有及时说明,竟致两位仙子误会错爱,真是罪莫大焉。”
李鱼痴恋胡绛雪,却是无缘无分,早不作家室之想。而此际察觉两女情根深种,尤其上官雁,虽经多次委婉谢绝而衷肠不改,李鱼既感且愧,索性快刀斩乱麻,以求亡羊补牢,不使两女一误再误。 男儿一语,可值千金。何况眼前男儿,乃是亲口推许的“旷世少见之人”,一言既出,再不会更改的了。 唐柔雨料不到李鱼会这般决断,“啊”的一声惊呼,手足无措,手中那一块昙花冻顿时拿捏不住,仓皇掉落,空自做了一场昙花美梦。 上官雁眼角飞出晶莹泪珠,神色痴痴,喃喃自语道:“我早知道的,我早知道的……” 连那照夜雪狮也感愕然,也感委屈,“呜呜呜”叫个不停。 清竹之上,云层缥缈,忽然响起一声幽叹:“君可谓铁石心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