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宝仪、刘百明二人慨然应诺。有德接道:“这个钱由大队支出。”
又吩咐宝仪、百明:“代每个中队也预定10套,过两天我派人去拿,定金跟仁周去领,顺便到大队部把我的马灯带上,夜晚走路,没它不行。”
秋总劝阻说:“陈大队长,我想起来了,供应科说过,添置大批工具总队有预算,统一到宝应县城采办,替你们省钱省事。明天我让小蒯回你的话。”
有德笑道:“往后不能叫你秋总了,该叫你及时雨。”
秋总走后,有德向西巡视,兴雷要返回今日蹲的松墩分队,便要陪大队长走一段,有德却让他先走。刚才下堤畔吃了力,腿又疼得厉害了,他不想让大炮看出来乱喊。等他离去,便对惟鸣说:“们走慢一点。”
他每回说这句话都是因为腿疼,所以惟鸣一听就明白,便建议:“这里靠大队部近,要不,们回去歇一下哉?”
“不回去,就这样边走边歇。”
他顺着北堤外侧空着的地段,仗着枣木棍慢慢挪步,一会转脸看看南边工地,答应着人们偶尔的招呼。他们这边有漫到脚脖子的雪,雪地有一条条间隔十几米的小路,路上的雪被乱七八糟的脚印踏得凹陷下去,黄黑肮脏,其余部分基本保持原貌,除了偶尔出现的小河沟、旧庄墩、坟包,都是平坦如不见头尾的白色长毯,连接着地平线,横向的小路好似一根根土黄色纬线,妆点和改变了一色的雪白。一阵阵青黑的炊烟,从“长毯”上空飘过,渐渐散为灰蒙蒙的迷雾,像墨笔在湖水中清洗一般,黑墨迅速洇散,与本就灰蒙蒙的天空混为一体。他们可没有心情欣赏与评论这雪景与炊烟。有德右脚是黑色矮帮胶鞋,芦集人称为套鞋,左脚原来也穿着套鞋,但进入开挖的工地,这一只套鞋会被雪泥粘住,不断地掉落,要惟鸣帮忙才能穿好。他一气之下,干脆脱下它,让惟鸣拿着,把棉裤脚卷起一道,让无鞋的木脚直接踩踏雪泥。这样不会有掉鞋的麻烦。但无脚趾的简易木脚会下陷、沾泥,他每次向上拔起,断肢与假肢之间就会拉开一个空隙,落脚时,二者重新接触,反复多次触碰摩擦,断肢就吃不消了。这有点像慢性刑罚。这些是请战时没想到的,但既然来了,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难道这种小苦小累小痒小疼,比以往提着脑袋跟敌人周旋还难过?没有嘛!咬咬牙也就过去咧,不要那么娇气。惟鸣跟在他身旁,深怕他跌倒,随时准备扶住他。离大队部渐行渐远。惟鸣在心中抱怨,唉,这个犟人,吃犟亏还少吗?就是不听正确建议。没办法。除非我比他官大、岁数大。他心中不悦,掉头想看看大队部前面的红旗还能不能瞧见,不经意间,却瞥见大队长身后的一些脚印边,有一片又一片通红的“花瓣”,在雪地里格外夺目。他惊奇地“咦”了一声,猛然意识到“花瓣”的来处,急忙让大队长站住。他弯腰察看,果然发现假脚外侧有一道血痕,新鲜的,向下缓缓蠕动。这个小青年立刻拉住大队长,指指“花瓣”,指指他的脚,就捂嘴哽咽。有德低头瞅瞅:“哦,就一点点血吆,不碍事的,你没见过战场呢!”
“这里不是战场。”
“这里也是战场。去,用脚踢雪盖上。”
惟鸣一边流泪,一边狠狠地踢起积雪,一路走一路踢。有德把重心移到右腿,左手用力撑住枣木棍,让断肢松弛着。又让惟鸣把那只套鞋放在雪地上,让他坐下歇一会。堤上有四五个河工站住向这边观望。有德让惟鸣跑过去打招呼,说大队长叫你们不要看他,他不是美男子,不好看。他就是想歇一阵,不想耽搁你们挑方。几个河工听惟鸣说了,笑着离开了堤顶。有德感觉好过一些,就起身吩咐回大队部。“为什么不向西看了?该派接着看啊!”
“你真要我继续?”
惟鸣哼了一声,拉过他的左臂,搭在自家肩头,把枣木棍夺过去拿在手上,跟他依偎着慢慢地往回走。中途回头看了一下,没看见“花瓣”,心就宽了些。“这件事不能告诉旁人,听见了吗?”
惟鸣瞅瞅他严肃的表情,应诺。“男子汉,往后不要动不动就淌猫尿。”
“我,争取吧。”
“不是争取,是必须做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我伤心了呀!”
“我淌几滴血,你伤什么心?”
惟鸣朝他瞪眼。有德无声地笑了,这是心中的笑溢出来的。回到大队部,他让惟鸣帮忙,褪下假肢,到河里清洗,顺便把血污的垫衬纱布也清洗一下。等惟鸣回棚,他又让他去厨房刮些锅底灰、挖一大碗草木灰来,不要多嘴。惟鸣不一会就拿一个纸包,端着一碗草木灰回来了。有德抓了一把锅底灰,摁在磨破的断肢头上,又抓一把草木灰丢进假肢里,然后把一块新纱布垫进去,再把碗里的余灰倒进去,在腿上重新套好,便坐在椅子上歇着,又让惟鸣洗过碗就自家认字写字,不会的问他。等惟鸣洗碗回来,他又交代:“饭后,你代替我去跑一下马棚、杨庄、韦堡、洪口4个中队,只能说‘大队长让你们爬坡小心’,旁的就只能看,只能听,有话回来跟我说,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