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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鸳鸯眼(1 / 1)

地处大庸西陲的玄都有三大奇观。  除去浮玉山顶的大青莲和一过二月就绯如烈火的桃花外,便是经月都不会停歇的春雨了。  一到雨天,玄都的穹窿碧如翡翠,雨丝肉眼难辨,往往叫人湿了春衫才能察觉,也难怪当年的诗仙要独行雨中,赞一句“杳然如在丹青里,玄都桃花笑杀人。”

堂下的郭洵却无心赏雨,这位神咤司都尉,低头看着湿透的斗牛快靴和青虺绣服,又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大堂外的青石阶下那头从玉京远道而来的青皮走骡,小心翼翼解释道:“实在是事发仓促啊,孙司丞放心,只要再过几天,属下一定把行凶的妖抓出来!”

“三天!”

神咤司司丞就坐在堂上右首的铁梨木座上,远远指都尉三下,“三天过去,没诛了妖,倒搭进去几个缉妖吏!圣人当年亲设神咤司,亲设神咤司!是让神咤司缉巫蛊,察鬼狐之事!你倒好,捕风捉影的肥差一个不落,真有出了事你……你啊!”

都尉把头埋得又低了三分,上峰显然是动了真怒,可这怒气,又像是演给坐在左首的那位贵人看的。  神咤司司丞和都尉一个管文一个管武,官职虽有上下之分,私底下却都休戚与共,哪有在外人面前直接苛责的道理?  可今早上,这位贵人骑着一头青骡溜达进了神咤司以后,司丞的脸就翻书似的变了。  贵人是个老者,鬓染霜色,看起来过了知命之年。他身边带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大概是身边常侍的童子。  郭洵还不确定老者的身份。  但只要看见老者头戴解鹿冠,穿的既不是官服也不是便服,而是一身霜白的鹤氅,便能把这老者的身份猜出了一半。大庸国崇玄奉佛,玄教释教地位超然,这身鹤氅哪是一般人穿的。  更何况,老者腰带上还挂了一枚青雀玉符。  玉符旁边的小叶紫檀令牌上,阳刻了“直指鹤衣使者”六个字。  好家伙。  单凭这块牌子,莫说老者进的是神咤司,就算他要去大都督府,府里的那位镇西王,恐怕都要出门亲迎。  心领神会地看了司丞一眼,都尉解释道:“起初是白鹿里的里正把这案子报给了法曹的赵司法,赵司法不知是妖魔作乱,一时疏忽,没知会神咤司,等咱们接手,那妖又害了四人。孙司丞不是不知道,妖魔害人越多,凶性愈炽……司里的弟兄,当然以民除害为己任,这些年来,孙司丞瞧在眼里,可玄都已二十余年,没出过妖魔鬼怪,真让弟兄们对付成了气候的妖魔,还真是头一回,应对失当……也是难免的事啊。”

“降妖除魔是神咤司份内之事,何至于等法曹找上门来才知道消息!”

司丞拍着桌子呵斥,说完深吸一口气,对老者拱手,“沈公放心,这件案子,神咤司一定会尽早给出交待。”

那位被称作沈公的老者仿佛没有看穿二人的一唱一和,笑道:“听郭都尉的话,这案子怪不得神咤司嘛,不如这样,我既然领了‘青雀监’的官职,也有责任维护玄都治安,索性明天,到浮玉山上的青雀宫去走一趟,请高功下山除妖,也好还玄都一个清净。”

司丞暗骂老奸巨猾,大庸国神佛显圣,玄释两教地位超然,地位隐在人道皇朝之上。想当初,圣人设立神咤司时,祭天发过誓愿,誓要扫除天下妖魔。眼下有妖魔作乱,神咤司却束手无策,到头来还得靠着青雀宫的道士出手,圣人脸面又往哪搁?  司丞正犹疑中,老者身边的童子却哼了一声,司丞一皱眉,只见童子双手拢袖,垂着眼帘,一幅事不关己的倨傲模样。  老者仿佛没注意到童子的失礼之举,移目看向院子里含苞待放的一株桃花,说道:“算来,离桃止节还剩下一月,听说,圣人今岁要去国西行,大祭桃都山。这节骨眼上,恐怕出不得乱子。”

东风从窗间穿堂而过,堂侧的一溜黑旗轻轻摇晃,司丞一下冷汗涔涔。这位沈公离京前是北门待诏,官位不高,但是天子近臣。事关圣人行踪,他当然不会妄言。司丞神色骤然冷峻,稳稳按住虎头扶手,问道:“郭都尉,缉妖吏是你管着,有多大把握破了这案子?”

都尉深知不是大包大揽的时候,答道:“两成。”

“嗯?”

都尉连忙解释:“那些妖魔成了气候,心智不下于人,又身具妖术。司里的弟兄,毕竟没修行真法,要命的是经验不足……”没等司丞发作,他又说:“不过属下想起一个人,这人说不定能帮上忙,只是他……”他看了一眼老者,“他尚在狱中。”

司丞一愣,脸色沉下来:“左道妖人?”

都尉低头不语。  老者身边的那个少年一下睁开眼睛,冷冷看着郭洵。  默然少顷,司丞摇头道:“若用了左道妖人,不论结果,都有失威严。”

老者却颇有兴味:“这人有什么奇特之处?”

“此人精通志怪之学。”

“只是如此?”

郭洵迟疑不言,老者顿了一下,也不追问,侧头道:“孙司丞的意思?”

司丞道:“事关重大,还请沈公定夺。”

老者见司丞油滑,也只是笑笑,说道:“调用左道妖人,于情于理都不妥。但事已至此,试试又如何。我不便干涉神咤司的事务,却有监察之责,狸儿。”

少年把身子侧向老者,“沈公。”

老者取下腰牌,少年双手接住。  “代我监察此案。”

……  阴雨连绵不绝,把圜土的瓦洗得黑亮森然。  神咤司西侧,号称地上森罗的监牢外,郭洵给那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年打着伞,不禁心头有些憋屈。但贵人近侍最是难缠,何况,这少年还备受宠爱。以至于沈公竟然放心地把自己那块正面刻着“剑南道”,反面刻着“直指鹤衣使者”的腰牌交给了少年。  持此腰牌,少年就拥有了直接调查剑南道诸州案件之权,这样一来,玄都城里和巫蛊鬼狐之事有关的犯人,他都可以随意处置。  能混到神咤司都尉的位子,郭洵把能屈能伸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姑且用尊老爱幼安慰自己,总算无视了少年的睥睨神色,还能不时陪个浑然天成的笑脸,把监狱里那个左道妖人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他叫什么?”

“李蝉,鸣蝉的那个蝉。”

“犯了什么事?”

“这却说来话长。”

“我倒没亲眼见过左道妖人,只是听说,这类人颇为恶毒。有人炼青蚨钱扰乱市井,有人采生折割,变人做畜,剥皮换面,养鬼害人,无所不用其极。”

“小郎君听说的这些,还不算最阴险的,旁门左道之术有千万种,大庸律就算再增厚十倍,都罚不过来,所以只要是修习旁门左道之术的,都以左道妖人论处,有些人嘛,其实也没那……”  “没那么坏?”

郭洵本欲答是,却见少年眉头微蹙,便说:“不过修习旁门左道就是存心不良,怎么杀都杀不错。”

少年对这回答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郭洵又趁机说:“但这李蝉的确有几分本事,此人尤其精于志怪之学,单说这方面的学问,玄都恐怕没谁能比得过他。”

少年却不咸不淡地瞥郭洵一眼,“志怪之学,左道而已,何时也称得上学问了?”

郭洵不动声色道:“小郎君话说得没错,此人钻研左道,也合该被青雀宫逐下山门。”

少年眉毛一挑,脚步都顿住了,盯着郭洵问道:“他去过青雀宫?”

郭洵也停下来,把伞往后移三寸,答道:“去过,是前些年城隍庙的灵祝举荐他去的。”

少年笑了笑,摇头继续往前走,“城隍庙的灵祝只是协助青雀宫外事院,打理世间俗务。出世间的法门,却不是区区灵祝能插手的。”

郭洵暗叹,跟上少年的步伐,“小郎君说的不错,那李蝉上去青雀宫,就只是看了两年山门。过了两年,许是在犯了什么禁忌,就被驱逐下来,就里如何,山上仙师没说,谁都不好问,只是把李蝉押在牢里,押了半年了。”

少年眼皮一垂,“能上青雀宫打扫山门也算是机缘,此人却没抓住,原来是急于求成,入了……左道。”

吐出“左道”二字,少年仿佛吐了一股霜气。  ……  极西之地,一片荒芜,灰蓝色戈壁间沟壑纵横,如刀劈斧凿。一道辟地般的裂隙中,有庞大的根系虬龙般盘踞了三千里。一株大桃木通天彻地,表皮粗砺如岩石,枝干上的桃花却赤如烈火。  桃木之下,妖魔环伺,李蝉拼命搏杀,无声嘶吼。忽然,遮天蔽日的桃花燃烧起来,众妖魔烛蜡似的迅速融化。化掉的烛蜡泻成满地流沙。狂风呼啸而来,沙丘若龙象奔驰。飞沙里,李蝉视野愈发模糊。只见烈日绽出白光,白光下,飞沙变得莹白如雪,又让他感到冰寒刺骨。他奋力从冰雪中爬起来,漫天风雪里,铁般巍峨的城池遥遥在望。他低下头,松开死攥着的右手,一支光秃秃的笔杆头上,粘着不知什么兽类的杂毛,缀满黑里透红的湿迹。  梆梆!  牢门被敲响的声音,把李蝉从梦境中唤醒。  他还没回过神来,过去的经历,回想起来已恍然如梦。  牢里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环伺的妖魔,飞沙和风雪犹有残像。  再回到桃都山,还能再走出来吗,李蝉心中喃喃,牢里发霉的稻杆和尿桶味儿酿成的臭气钻进鼻子,让他松了口气。  典狱的呼喝声透过铁门,瓮声瓮气。  “里边那个!贵人找你问话!”

李蝉拂去袖上的稻杆,应道:“什么事?”

“听说,你通晓志怪之学?”

门外传来一道清朗却有些稚嫩的声音,显然说话的人年纪不大。  “志怪……”李蝉嘀咕着瞥向墙壁,“问这个干什么?”

门外的声音说:“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李蝉抬头瞄了一眼监窗,回答道:“天下妖魔自古以来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没有我不知道的。”

门外人冷笑:“口气倒挺大,听说你还上过青雀宫,这些东西,是从青雀宫学来的?”

李蝉沉默一会,笑道:“青雀宫里的神仙忙着调和龙虎,修长生大道。妖魔鬼怪的龌龊事,入不得仙师法眼呐。”

“你倒有自知之明。”

门外,少年侧头问道:“郭都尉想好了,真要用他?”

郭洵点头。  少年道:“那好!我只是代沈公监察此案,当然无权干涉都尉的决定。”

说着转向牢门,“里边那个,眼下神咤司有差事交给你,此案干系不小,若办成了,沈鹤衣或许能网开一面,让你脱罪赦出。若办不成,却有贻误要事之过,自掌耳光十下,以后不许胡言乱语,污了青雀宫的声名!”

说完对典狱一扬下巴:“开门吧。”

典狱上前把钥匙插进锁孔一扭,吱嘎一下推开铁门。  松油火把的黄光铺进牢房,黑魆魆的暗影中间,青年身穿赭衣,披头散发,脸上满是乌痕,几乎看不清长相。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却及其清澈有神,让人一见就移不开目光。  那左瞳赤如黑丹,右瞳碧如青雘——  竟是双鸳鸯眼!  没来由的,少年一阵心悸,退后半步,牢里沤得呛鼻的尿盆味儿在这时猛一下窜出来,他措不及防,掩鼻闷哼一声,才缓过气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淡地瞥了牢里的李蝉一眼。  “带他出去,好好洗洗。”

甩下一句话,少年便拂袖而去。李蝉看着锦衣少年匆匆离开的背影,目光一直凝聚在少年腰间的令牌上。等提牢给他解开镣铐时,童子的身影也在狱卒护送下消失在拐角处,他爬将起来,喃喃道,“竟然有这般年纪的鹤衣御史?”

“是鹤衣直指大人身边的亲随。”

郭洵朝少年消失的地方觑了一眼,见少年走远,才低声说:“这位对你不大待见,当心着点儿。”

只是亲随?李蝉回想童子的语气神态,但也没有多问,拍去屁股上沾着的稻秆和泥土,笑道:“看来这次麻烦不小,竟把鹤衣御史都惊动了。”

“先出去。”

郭洵看典狱一眼,典狱知趣道:“且随我来。”

便先行在前。等典狱走开几步,郭洵才动身,一边对李蝉说:“玄都出了妖魔。”

“司里的缉妖吏呢?”

“死了七个!”

郭洵语气低沉。  李蝉眉毛一挑,没再细问。随着这位神咤司都尉,跟在典狱后边。出了地牢,便是去地面的甬道,空气渐由潮闷变得清爽。甬道外边,是地上的外监,里边关着一些骗子神棍之流。过了外监的十二间牢房,出三道门,便终于得见天光。雨季天色柔和,李蝉却被久违的天光刺得眯起眼睛。  他恍如隔世地愣了一会儿,才迈出门槛,走出屋檐。郭洵走在前边回头,正想催促,只见这个一身肮脏赭衣的青年在阶下仰起头,黑瓦间,细雨汇聚成珠,落在满是污痕的脸上,被他用力擦去,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苍白却异常干净。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关了半年,那双眸子映着湛青天光,没沾上一丝阴晦之气。  郭洵愣了一下。  从李蝉被收押以来,他就觉得这家伙不属于那个阴暗腐臭的方寸之地。  天色青如翡翠,玄都城东方的天幕下,浮玉山碧影朦胧,直入云霄。  ……  地牢里,狱卒清理完牢房,刚要出去,却趔趄一下,被什么东西硌到,低头一看,是块磨平的炭头。举起火把凑近一看,又被墙根处的些许黑色痕迹吸引了目光,定睛细瞧,竟是只筋肉虬结的鬼爪!  他惊叫一声,连退三步,把上头的黑痕也看全了,原来墙上画着一只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  原来是画!  狱卒骂着娘缓了口气,目光瞥到旁边,一下呆若木鸡。  墙上哪止一只恶鬼,密密麻麻的,还有狐鬼、山鬼、水鬼、小鬼、兽鬼、器鬼……  魑魅魍魉,难计其数!  火光幽幽,地牢方圆七尺。  有百鬼夜行,妖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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