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初,神女桥南北两阙的桥市一片漆黑,玄都城中央的谯楼里却灯火通明。正是仲春时节,一面青阳旗高高竖在楼顶,楼里司夜的官差们正在紧张忙碌,报时是州中的重要工作,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秤漏官紧紧盯着鱼珠落入铜漏,便立刻敲了一下手边的木鱼,值更人闻声便举起时刻牌。 负责报时的鸡人脸颊与舌面上有朱砂纹绘成的“小雷音咒”,见时辰已到便引颈高唱:“丙夜辛,清鹤唳,梦良臣!”
声音数里可闻。 铜鼎里的疏文迅速化为灰烬,灵祝在六纛大神前念罢祷词后,指蘸朱泥,在诸位打更人的手上画下驱邪符。 玄都谯楼的驱邪大术位列七品,按子午流注分为三十六种,分别在不同的时节时辰中使用。 亥时三焦经最旺,又是戊辰日,所谓戊辰气纳三焦脉,灵祝这回要画的那一道驱邪咒,便依附在三焦经上。 灵祝在李蝉小指指端处起笔,历关冲、液门、中渚、阳池、外关五穴,灵脉勾连,一气呵成。 若夜行遇上邪祟,只需竖起小指掐诀横于身前,念诵“煌明神威,百鬼莫近”,便可驱邪。 李狸儿手上也画了一道同样的符咒,这符咒对他来说形同鸡肋,只能慑走孤魂野鬼,防止更夫身染阴气而致病,对成了气候的妖魔适得其反。不过正如李蝉所说,这驱邪咒或许可以激怒那妖魔。 沈公的提点让李狸儿明白,这个左道妖人只是神咤司为了置身事外而抓出来的一只替罪羊。但这替罪羊想的法子,扮成打更人,似乎还有点用处。 …… 清河坊的宁静让郭洵感到很不适应。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地方永远灯火通明,彻夜燃烧的烛油熏得蚊子都不见一只,巷口街边卖糟羊蹄子羊脂韭饼的食摊,白矾楼的七宝擂茶,彤楼绣柱里打酒坐的歌妓,只穿抹胸亵裤看得见大腿根子的女相扑,濮水里盖过月影的金粉…… 郭洵叹道:“这妖魔真是罪大恶极啊。小郎君,清河坊就靠你们了。”
李蝉抬头看了一眼月亮,“郭都尉,是时候了。”
郭洵招手唤来身边的十余名缉妖吏,吩咐道:“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名缉妖吏道:“都尉放心,我等一定守好清河坊的所有出口。”
郭洵一瞪眼,“妖魔能和人比吗,渠口、屋顶都给我守住了!已经没了几个兄弟,这次谁都别再给我出篓子!”
众缉妖吏领命散去,郭洵也很快隐藏在夜色中。 李蝉坐在清河坊牌楼边的石墩子上把绑腿又扎紧了三分,又把一个长筒绑在背上,起身拍拍屁股,拿起脚边的锣和灯笼,就迈步走进清河坊。 白皮灯笼随着脚步摇晃,他提槌一敲。 “咣咣!”
李狸儿觉得有点别扭,也还是敲响了梆子。 “笃笃!”
坊里一片漆黑,富户门口挂着的灯笼都是熄的,阴雨暂时停了,石砖地上有水泽,映着森然月光。 两个白皮灯笼照出几尺的光亮,在坊间移动,打更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响亮。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
“咣咣!”
“笃笃!”
清河坊里起了夜雾。 走到琵琶里,隐约有人声从远处飘过来,李狸儿顺着声音一瞧,雾气里有隐约有晕成一团团的灯影在晃动。 “城隍发了布告,还有开夜市的?”
“生活不易啊。”
李蝉感慨了一句,忽然停住脚步,“小郎君,换条路吧。”
“怎么了?”
李狸儿双眼微眯。 “走这边。”
李蝉一抬手,指向身边那道通向琵琶里的巷子,巷里黑洞洞的,不知通往何处。 李狸儿却停下来对李蝉冷笑:“嘴上要去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脚下却是南辕北辙。你莫非以为那神咤司都尉不在,便能欺瞒我了?”
李蝉一愣,在雾中解释道:“小郎君不知道,那妖怪恐怕擅长幻术……” 话没说完,身边的浓雾翻涌起来,李蝉霎时间便看不见了李狸儿的踪影,他提着灯笼靠近,却见李狸儿原本待的地方已无人影。他无奈叹了一声,喃喃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说完提起槌子,用力敲了两下锣。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了!”
李蝉吆喝着走进琵琶里,越深入巷中,雾气越浓,巷边人家的门檐起先还隐约露出轮廓,后来竟全看不清了。 再后来,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了。 李蝉如同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无边天地,那一盏白皮灯笼的微光,被压制到仅剩几寸。此间已没有道路,似乎已在云端,往任何方向迈步都会跌落下去。 李蝉那只青色的瞳孔里却倒映出夜色里安静的窄巷。 他闲庭信步,倏忽间,一面石墙出现在眼前几寸外,似乎已到巷底。 李蝉却眼都不眨,径直迎上,把那墙穿了过去。 眼前一晃,景象一片清明。 微冷的夜风吹来濮水的河腥味,夹着几缕寡淡的桃花香。 神女桥就在前方不远处,河水冲刷桥基,偶尔传来哗啦一声,声音轻得像错觉。 李蝉回头一瞥,白雾俱已不见。 他走过的不是琵琶里,却是通向神女桥的琴台街。 街上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影人声,一轮圆月悬在半空,俯瞰人间清冷。 拿梆子提灯笼的少年不见踪影,不知被引去了哪个角落。 李蝉拍了拍衣袖,仿佛要拍去并未沾上的潮湿雾气,自语道:“好家伙,这么浓的蜃气?”
他转过头,丹青二目利箭般刺透黑夜,唰一下看向神女桥头的濮水府君庙。 “好一只大蛤蜊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