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宫北面的平康坊环境清幽,钟怀玉走过芙蓉池的柳荫牙道,从平康坊南门进去,过了刹云寺和灵真公主府,在十字街口往西拐,又经过老鸦巷口的军器所,便来到苏府。 苏府里的那位观察副使姓苏讳向,号绛真,是文坛大家,于画道也颇有建树,尤其擅画朱竹。 大庸国有结社之风,苏向在玄都为官,创了一个云泥社,与好友交流画艺。作为苏向的外甥,钟怀玉前几日在半日坊淘到一幅好画,正听说姨夫今天邀请了几名好友,便带画前来拜访。 钟怀玉随门僮进入苏府,苏府后院有一方荷塘,塘里残荷未尽,塘边水榭里有僮仆端送酒食,女眷在西侧弹琴,东侧便是十余名文士饮酒交谈。 钟怀玉远远一看,认出几张面孔。那个穿墨青色圆领袍子的是姨父苏向,那个穿霜白色鹤氅的,似乎是沈秩。还有一个正在弹琴的老头,脸色潮红,留一绺不羁的山羊胡,是有诗仙之号的韩玄涤。 钟怀玉一介秀才,也只在这种场合,能见到诸多名士。又往人群里一看,栏杆边有个男人,穿鸦青色袍子,正与沈青藤一道听韩玄涤弹琴。男人四十岁上下,身量修长,眉目舒朗,皮肤稍黑。 徐应秋!钟怀玉低头看向手中画轴,日前买回这画,才发现墨迹稍新,心中不免忐忑,只怕买到赝品。今日一看,徐应秋原来真在玄都,想必这幅画上的一联诗句,就是他日前所题。 钟怀玉心中大喜,自己买到了徐应秋新题画作,也算得其所好,能在诸位名士面前露一露脸。上前问候了姨夫和几名长辈,他退到一旁与同辈交流,没急着表现自己。 韩玄涤醉貌疏狂,弹着一曲破阵乐。荷池里锦鲤忽聚忽散,荡出片片涟漪。 水榭旁,徐应秋侧耳倾听,说道:“破阵乐铿锵激昂,本来是鼓舞士气的乐曲,经了韩十二的手,却寂寞萧索,叫人如见断戟残旗。”
沈青藤感慨道:“鼓琴之悲,张急而调下。”
韩玄涤年过知命,已须发皆白,他才高八斗,经历却很坎坷,年轻时春风得意,曾被灵真公主爱慕,可惜在圣人即位前站错了队,也就是当今圣人宽宏大量,他又文名颇高,还是个修行者,才保下一条性命,但仕途就不用再想了。 琴张急谓之良材,琴调下谓之位卑,韩玄涤才高八斗却无处施展抱负,所以沈青藤有此感慨。徐应秋笑道:“时运不可强求,沈公也是蹉跎多年,如今已是鹤衣直指啦。”
沈青藤摇头,“不过是个传话人,还不如在玉京清闲。”
徐应秋问道:“圣人西巡在即,佛道两教又有多少随行的?”
沈青藤道:“道门悬空寺与青雀宫,佛门大菩提寺都有大神通者随行,修行界中后辈,有的已到玄都了。”
徐应秋道:“圣人携满朝文武去国西行,如此壮举千年未有。外域妖魔决不会放过这机会,不过圣人既然做出了决定,定是有了荡却妖邪的把握。”
正在这时,水榭里有人说:“今日诸君共聚一堂,绛真说什么也不能吝惜笔墨了。”
“今日不谈国事。”
沈青藤对徐应秋呵呵一笑,去了水榭东侧。 水榭中央,苏向说道:“诸君容我先卖个关子,今日云泥社中诸君齐聚一堂,不妨办一个画会,诸君近来有什么新作,都拿出来瞧瞧?”
众人交谈起来,没有打头阵的,钟怀玉趁机接近徐应秋,自我介绍一番,便说:“仰慕先生已久,今日终于得见真容,没想到先生也来了玄都,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晚辈在半日坊游玩,便见到了先生新题的一句诗。”
徐应秋颇有兴趣道:“哦,哪句诗?”
“晚辈正巧记得。”
钟怀玉笑道:“那幅《猫戏烛图》上写的是‘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先生的诗作别有雅趣,意味深长,晚辈看过一次,就一字不漏都记下了。”
他手握画轴,只待徐应秋问他在哪见到那句诗,然后便将那貌美女子卖画的事稍加夸张地说出来。只说那掌柜的如何如何对这画不以为然,自己却瞧出这画珍贵,不惜以重金买下。 “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
徐应秋摇头失笑道:“我倒不记得什么时候题过这句诗,想必是年纪大了,记性不佳。”
钟怀玉一愣,徐应秋博闻强识,哪会忘了自己的诗。当即明白过来,这画墨痕尚新,原来是个赝品。他下意识把画往身后一藏,脸红道:“原来闹了个误会,惭愧,惭愧。”
“不妨事。”
徐应秋洒然一笑,“画道虽雅,但你年纪还轻,还是不要耽于此道。”
“先生教训的是。”
钟怀玉赧然低头,恨不得把手里的画扔得远远的。 这时水榭里有人说:“我有一幅画请诸君品鉴。”
说话的文士拿出一幅腊梅图,在桌上铺开。画中腊梅枝干苍劲,凌霜傲雪,不过画者笔法不拘小节,钟怀玉远远一看,心里觉得不过尔尔,若不论题诗,自己带来的那幅猫戏烛图显然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