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白衣女刘府托孤 韩什长缉拿钦犯百弊丛生身患疾,积贫复积弱;内忧外患蛇缠腰,人间风雨飘摇清之末。亡国亡种危难际,天公重抖擞;梦归已是家乡山,四万万人同心铸神州。本书故事虚构,看官老爷们,请勿对号入座。时间:同治七年六月三十日;地点:直隶天津府盐山县大刘庄。晦日的深夜,夜幕笼罩下的大刘庄,一片宁静,村子里有上百户人家,此刻家家户户熄蜡吹灯,进入梦乡。大刘庄最大户刘府,除了门前的灯笼外,也只几间南房尚亮着微弱的油灯,护院、家丁正趴在灯下打着盹儿。突然,“哒哒哒……”一阵嘈杂急促的马蹄踩在踏青石板上的声音打破深夜的安宁,从村口响到刘府门前灯柱上高悬的两盏红灯笼下。气死风灯笼散发的红光,使周遭很昏暗,也很朦胧。“驭!”
几声吆喝,几匹马停在拴马桩前,马上跳下十几名腿上绑着腿绷的汉子。“啪啪啪!开门!他娘的!快开门!”
几个汉子们操一口南方口音,猛砸刘府大门。余几个汉子,或坐门前台阶上、或坐一对石狮子座上,都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咣!”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上台阶走到门前,抬腿对着朱红色的大门踹了一脚。“这帮蛮子活腻了!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宅院吗?!”
刘府两个值夜的护院站在门后,大声呵斥。“是谁?好大的胆子!”
刘府倒座房里的几个家丁闻声抄起棍棒涌到门后,七嘴八舌地骂骂咧咧起来。“咣!”
门外又是一脚踢在门上,算是门外汉子的回应。“贼蛮子!找死啊!”
“活的不耐烦了?”
“贼人!想死说一声!”
众护院、家丁高举火把咆哮,却无人上前开门。“开门。”
门厅内走过来一个银须老者,身后跟着两个壮实的汉子。老者姓刘名健,是刘府老爷刘庭方的长随,因武功颇为了得,时常夜宿倒座房,与护院家丁同住,便于守卫宅院。刘健身后两个汉子是刘府的两名护院教头,刘福和刘安。今夜刘键正好在此处安歇,众护院家丁心所有恃,叫骂声更加放肆。“二爷。”
护院家丁们分列两边,恭恭敬敬地向刘健打干行礼。刘健身后刘福上前,拉开子门上的门栓。“妈的!磨磨蹭蹭的!”
络腮胡子一只脚闯了进来。“出去。”
刘健抬手一推。络腮胡子一只脚刚跨进门槛,身体便被一阵大力推了出去,脚跟倒拌在高高的门槛上,瞬间躺倒在子门前,引得护院家丁们哄堂大笑。门外十几个汉子顿时抽刀拔剑,势要砍人。在门前灯柱上两个巨大的气死风灯和家丁们的火把照明下,众人确知贼人只有十二个人以及六匹马。这帮贼众的着装发型虽又破又脏,但皆是前朝大明的样式,依稀可辨。只是人皆困顿,马俱疲乏。“远来是客。”
刘健跨出门,对两旁手持刀剑面目狰狞的十几个汉子不加理会,俯身扯住络腮胡子的肩头,将人提起,“请问尊客,来刘府所为何事?”
络腮胡子也不搭话,起身对着刘健当胸便是一拳。络腮胡子的拳头在离刘健灰短褂还有半寸之时,却再也进前不了了,他的手腕被刘健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扣住。“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
白须刘健倚老,语气暮气沉沉。“你……”络腮胡子看着刘健两指像拎着一个灌汤包子一般轻巧,却令自己分毫难动,心下一沉。“尊驾光临,所为何事?”
刘健并未打算为难络腮胡,随声松开了手指。“阁下可是赞……”络腮胡子躬身抱拳。“咳!”
刘健一声咳嗽,打断络腮胡子的话,回过头看向众护院家丁,“留两支火把,你们回去。”
“是。二爷。”
“二爷。领命。”
门外两名持火把的家丁近前,把火把交给门外的贼人,退回院内,子门重新关闭。“来。”
刘健走下台阶。络腮胡子随着刘健,二人来到离大门二丈开外的府门铁影壁前。铁影壁其实不是铁铸的,是用石头雕制的。因为它呈褐红色,质地非常坚硬,似是生铁铸就,人称“铁影壁”。依据大清规制,拥有该影壁的只能是王公贵冑或皇上钦定,所以铁影壁在民间极其罕见。天津府盐山县大刘庄刘府门前的倒八字影壁,从须弥座到壁身,再到壁顶,皆由坚石雕制。明眼人仅看这座彰显刘府显赫地位的铁影壁,便不可近前造次。可络腮胡子等众贼人不明白石制撇山影壁有什么特别,对府门前石雕拴马桩、石制灯柱、朱红大门上的六十三颗门钉、门楼屋顶的绿色琉璃瓦件以及屋脊上的吻兽等等,这些王府级别才能拥有的装饰、色彩,也选择视而不见。粗鄙的武人络腮胡子对大清规制虽不甚清楚,但他对刘健的武功却很有了解。“前辈,您可是赞王记室,天鹰手陈长平陈先生?”
络腮胡子从刘健的口音中判断不出来什么,是从刘健的鹰爪身手上断定的。“你是何人?”
刘健不答,反问。“我原属赞王的江北太平军,湘军攻陷天京后,我等跟随遵王加入了梁王的捻军。”
络腮胡子郑重抱拳,曲单膝就要下跪,“黄旗小趟主赖华兴参见陈记室。”
“陈长平已死,休要再提。”
刘健托起赖华兴,“你等前来寻我,所为何事?”
“陈记室,我等不知您隐身此处。”
赖华兴不加隐瞒,“见此宅院高大富贵,遂斗胆登门,实有一事相托。”
大刘庄村口,两名轿夫抬着一顶暖轿正奔袭而来,几名拿刀持枪的壮汉,一路小跑护在轿子两旁。“相托之事可是轿中之人?”
刘健问。“正是。”
赖华兴在漆黑的村落间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有一顶轿子正紧跟着他们后面。至于陈记室如何知晓,他不敢问。“天王天囯已逝,遵王赖文光的东路捻军也已消散,梁王张宗禹的西路捻军独木难支,将会孤立无援。唉!现今如何?”
刘健问。“唉!前日,在茌平徒骇河边,我们中了清狗的埋伏,西路军全军覆没。”
赖华兴眼中噙泪,“我等十八兄弟拼死护着梁王冲出重围,潜游渡过徒骇河才免于一死。”
“梁王伤得很严重?”
刘健侧耳倾听。黑暗寂静的街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几个人影攒动。“梁王不在轿中。”
赖华兴解释道,“昨天黄昏,我们匿身韩村外的树林时,梁王消失了。”
“哦?”
刘健疑惑。“入夜,我等十八兄弟醒来,梁王不见了,梁王歇息之处多了一顶轿子,轿前摆放着梁王的战靴。”
赖华兴说,“轿内是一名白衣妇人抱着一对襁褓中的婴儿。妇人言传梁王令:将其母子三人送至大刘庄最大的宅院。之后我们方可自便。”
“有这等事?”
刘健疑惑间,灰呢暖轿已到近前。两名轿夫停足,放下轿子,与两边跟随的四名护轿人一起向赖华兴抱拳施礼后,知趣地向大门前台阶上坐着的十几名兄弟走去。“轿外可有刘府之人?”
轿中传出一妇人声。“回夫人,这位是……”赖华兴看看刘健。“刘府刘庭方老爷的长随刘健是也。”
刘健隔着轿帘听向轿内,“敢问轿中女子,你是何人?”
“原来鹰手陈也在此间,妾心可安矣。”
女人从坐垫下抽出一柄短剑,取下剑鞘,玉手轻转小剑,剑尖直指心脏,缓声说道,“此二子为忠良之后,男曰信、女曰嫣。今,奴家将此二子托付与刘府及你陈长平。望,好生待之。”
“慢!”
刘健闻言听声,顿觉不妙,急欺身上前,掀开灰呢轿帘。只见妇人已将短剑没穿心口,丝丝血迹正浸透雪白的氅衣。刘健探手,妇人已没了鼻息。妇人身子两旁,大红色襁褓中,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儿正在熟睡中,发出微微的鼾声。“六子,你过来。”
赖华兴没有刘健的好眼力,看不清夜色中轿内的情形,喊来一名持火把的兄弟。“二哥,怎么了?”
六子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大刀跑了过来。在火把的照明下,赖华兴和六子都看清轿内的情形。“我陈长平何德何能受此重托?”
刘健一手一个抱起两个粉雕玉镯的婴儿。“此二子乃哪位英雄之后?”
“我等不知。”
赖华兴接过六子手中的大刀,转头问,“六子,你怕死吗?”
“二哥,我不怕。”
六子大概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清澈的双眸中除了疲倦就是坚毅。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拍着胸脯,“死怕什么?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六弟,二哥对不住了。”
赖华兴言毕,抬刀横舞,刀尖从六子脖颈划过。“叭嗒。”
火把落地,火星溅起,四下暗了许多。“二哥……”鲜血从六子的脖子喷溅而出,六子双手紧捂脖子,惊恐地看了眼赖华兴,倒地气绝。事发突然,刘健都未及反应。“我们兄弟的身后事,就交给记室先生了。”
赖华兴弯腰拾起火把,对刘健低声说完,高举火把迎向奔过来的十几名兄弟。“兄弟们,我赖华兴与众兄弟发誓同生共死,但今天事已至此,回天无力。我赖氏兄弟就此众位兄弟作别,先走一步。”
赖华兴言毕扔下火把,横刀直在脖颈,“众位兄弟,我兄弟身后事自有人料理,你们各自散了吧,今夜之事,不可外泄。”
转瞬,赖华兴自刎而亡。刘健一手抱一个襁褓,赶到近前阻挡,已然来不及。事发变故太突然,众捻子不知原由,一时慌乱。“二哥,这是怎么了?”
有的捻子扶坐起倒地的赖华兴。“六子!”
有捻子奔向倒在血泊中的六子。“老家伙!你休想走!把事说清楚!”
有个胸受箭伤的捻子,爬近前,抱住刘健的腿。还有的捻子一声不响,捡起地上掉落的火把窜向轿子。一时间悲伤的哭嚎、愤怒的叫骂、歇斯底里的不依不饶,不绝于耳。这时,刘府大门大开,众护院家丁手持火把棍棒涌了出来,依台阶站成左右两排。随后,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在刘福、刘安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何人在刘府门前撒野?”
贵气缠身的老者,在斗大的刘府门匾下,威严肃目。乾隆帝御笔亲题的“刘府”,曾出过“一门三公”的佳话。五进院落刘府现今的主人正是这位老先生——刘庭方。刘庭方年六旬以上,早年在京城是三等侍卫。后署理甘陕宣慰使司副使,以正四品官致仕回乡。刘老太爷几个儿子或在京、或在地方为官,官都在五、七品之间,虽难及祖上荣耀,却也安享祖上荣光。“老爷,小的该死,把您惊动了。”
刘健怕老爷发威,急忙闪身上前,抬臂将两个襁褓中的婴儿显露在刘庭方眼前。“刘健,退下吧。”
刘庭方向后摆了下手。“是。”
刘健疾步入府,绕过照壁,很快穿过庭院,进了垂花门。“老头别走!”
拦阻刘健的捻子才反应了过来。“后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刘庭方龙头拐杖捣着地走上前,轻声轻语道。“老不死的!不干你事!”
扶着赖华兴尸体的捻子哭诉道,“我们只是问问那抱娃的老头,给赖二哥说了什么,让我们二哥自尽了?”
“我们连夜赶到此地,赖趟主不明原由杀了他六弟,而后自杀。我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另一名黑脸捻子厉声喝问。“四哥!二哥让咱们各自散了,咱们走吧。”
旁边一名捻子边劝解边掐黑脸捻子。“既然你们趟主是自尽,与我刘府之人何干?”
刘庭方老爷子听出些许端倪,柔声说道,“事出我刘府门前,自然由我刘府善后,尔等散了吧。”
刘老爷子知道,趟主是捻军独有的官职称谓,那么。眼前这群蓄起头发的人定是捻军无疑。捻军分黄、白、蓝、黑、红五大旗。每色大旗的最高指挥者称为“大趟主”,在大趟主下设数十甚至上百个“小趟主”,所辖马、步兵人数不等。自刎在地之人,想来是位小趟主。“老不死的!说的怪轻巧!”
一名胡子被火烧卷的捻子恶狠狠地骂道,“把那个叫刘建的叫出来,不然就……”“不然就怎样?”
刘老爷子耐心地问。“不然……”卷胡子捻子习惯的去捋胡子,却抓了个空。他胸前的大胡子早在之前的战火中,被火燎得只剩卷卷的胡茬。捻军跟太平天囯一样是反朝廷的贼寇,从前太平天囯势力颇大,捻军也跟着起事,在农村乡里为所欲为,无人敢惹。太平天囯亡后,余众混入捻军。但日渐势微,东西两股捻军一半儿被灭,仅剩张宗禹的一支捻军在四处流窜,尚有一丝喘息之机,不过也在清廷悍将李鸿章淮军大力围剿的夹缝中。眼前这些衣着破烂的捻子,不知何因流窜至此,一看就是几天没吃没睡了,个个又脏又疲乏。刘老爷子心生怜悯,回身说,“刘福、刘安,给他们备些干粮,再给马匹拿些精料。”
“是,老爷。”
二名护院教头躬身作辑退下,正好遇上走出大门的刘健。“二爷。”
刘福、刘安向刘健作辑。“去吧。”
刘健摆了下手,快步走到刘老爷子身旁,俯身耳语了几句。“你去打发一下。”
刘爷子听后,对刘健说。刘健应“是”,抬腿向外走去。“你,不许走!”
卷胡子伸双臂拦住刘健。“还有谁想拦我?”
刘健看向其它捻众。“我。”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抢步上前。“绠子,你个小捻童,凑什么热闹。”
卷胡子拉住瘦弱的绠子,交给旁边一名岁数较大的捻子,“老李头,看住他。”
“徐哥,我早都不应该是捻童了。”
绠子在老李头怀里挣扎,“我们誓同生死,万死不辞!”
“想拦我的,跟我一起走。”
刘健不多理会,径直走上通往村口大道。这条青石板铺就的路正是众捻子进大刘庄的路,也是进村的唯一通道。“你去哪儿?”
卷胡子徐哥紧跟其后,快步想撵上刘健,却发现无论他怎么快,刘健始终在他半步之前。“抓你们的乡勇已摸至村口,约摸有二百来人,就你们三个能打过他们吗?”
刘健问。“二百多个?!”
徐哥一愣,“我们三个?”
这时,身后传来脚丫子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两条黑影跑了过来。追来的捻子正是老李头和绠子。“你们来干什么?快退回去。”
徐哥压低声言喝斥。“徐哥,我们捻子跟你们太平军一样讲义气。”
绠子硬气地说,“要死一起死,十八年后,我们还做好兄弟。”
“绠子,我们都是生死兄弟,不要分什么太平军、捻军,你们、我们的。”
老李头小声训戒绠子。“对。李叔,我说错了。我们誓同生死,万死不辞!”
绠子紧握拳头。“都别说话。”
刘健停足,低声下令,“原地别动。”
徐哥、老李头和绠子三人僵在原地。刘健健步向前,走了几十步后,站定,朗声说道,“我是刘府长随刘健,村口是些什么人?”
“二爷啊,我是咱们盐山县乡勇营的韩什长。”
黑暗中冒出无数黑影,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胸前圆形补子上白底黑字写着“勇”字。他拱着手向刘健走来,“我奉韩老爷命,带领三乡丁卒,追击入乡流寇。听说有十几个捻贼在韩村偷了韩老爷家几匹马儿,从村外枣树林一路窜到了大刘庄,我便带人追了过来。”
“韩三爷。”
刘健原地未动,抱了下拳,“我们大刘庄甚是安稳,不劳三爷费心。”
“二爷,您如此称呼小的,不是折煞我了么?”
韩三近前,躬身施礼,压低声音说,“韩老爷说,这伙捻贼都是悍匪,其中有个匪魁,是朝廷钦犯。”
“哦,有钦犯在此?此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刘健大声问道。夜深人静,十丈开外的徐哥、老李头和绠子听得真真切切,三人不由得心生寒意。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