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仁口在永兴寺做了和尚,转眼过去三十多年。能显法师圆寂,仁口禅师接任永兴寺主持。时逢大平天囯起事,大平军不拜佛不侍道,他们信奉拜上帝教。于是,他们所过之处,大量佛寺道观遭捣毁、无数佛经道典被焚烧、不少僧道惨遭杀害和驱逐。仁口和尚因与时任太平天囯春官的蒙得恩相熟,得以优待,准其携家眷远遁。就这样,仁口便带着香婆婆一家三口,一路北上避乱。所幸北面的捻军对佛道还算容忍。“学佛未忘世”的仁口和尚辗转了许多州府,最终在天津府盐山县的观音庙落足。与弟弟陈长平,偶有书信往来。后来陈长平千里寻兄至此,在观音庙中偶遇刘府刘庭方,之后,陈长平也成了刘府长随——二爷刘健。书归正文,说回安澜院。“二爷。”
黄招娣端着满满一锅湖水进了屋。刘健笑了,用白瓷碗在锅里舀了半碗水,说,“要不了这么多,剩的浇地吧”。小院中间的地砖被刘健翻起,围成一块土地,培了些黄土,种植些蔬菜贴补。这湖水,正好浇地。“啊,啊。”
覃荣燊肩挑扁担,两桶井水摆下地上。“用不了这么多。”
刘健又取了个黑粗瓷碗,从桶中舀了一碗,说,“够了,倒水缸里吧。”
“啊,啊。”
覃荣燊将扁担立到门后,拎起两桶水去了厨房。“二爷。”
香婆婆手拿一个瓷汤匙走了进来。这是一把普通的白瓷汤匙,席间吃饭喝汤时舀汤用的,勺头肥厚,勺柄内弯曲较深,柄头圆润光滑。刘健接过来尚挂有水珠的汤匙,显然,香婆婆已去除汤匙上的盐垢,仔细清洗过。这时,刘健身旁不仅有香婆婆,招娣和荣燊夫妇也围了过来。“招娣,你把他抱起来。”
刘健在白瓷碗中,舀了一勺湖水。“二爷,您喂小公子喝湖水?”
招娣不解,但还是把刘信抱了过来。“立起来抱。”
刘健边说边用两指拿着汤匙的勺头。把襁褓横抱在胸前的招娣有些犹豫,动作迟缓。“二爷,月子孩脖子特别软,不敢立起来抱吧?”
香婆婆忙劝阻女儿。“没事。”
刘健笑了笑。昨晚抱这对双胞胎的时候,刘建就发觉他俩的身体状况异于普通婴儿,颈部肌肉与骨骼的发育非常好。适才香婆婆去厨房取汤匙时,刘健就大胆地将刘信趴放到床上,愕然发现:小家伙居然能抬头!“小公子笑了。”
招娣竖抱起刘信,刘信居然“呀呀”笑出了声。“看大小应该是还没满月,可这脖子这么有劲。”
香婆婆轻拂着刘信细嫩的脖梗。“张嘴。”
刘健地汤匙柄头放到刘信嘴边。刘信仿佛能听懂人说话一样,小小的嘴大大张开。刘健抬高勺头,将汤匙里的水顺着勺柄流到刘信口中。湖水进到刘信小口里,小家伙咂巴咂巴小嘴,好像在品尝水的味道一般,随即,小小的嘴又大大的张开。“小公子喝了没吐。”
招娣笑得很激动。“二爷,娃儿喜欢喝,还要呢。”
香婆婆也很欣喜。“呀,呀。”
阿荣也替大家高兴,手舞足蹈像个婴儿。“来,再尝尝这个。”
刘健又舀了一勺井水,如法炮制,以勺柄喂其食。小家伙喝了口井水,脸上的笑意比适才喝湖水浓了许多。换喂他湖水,他就紧蹙双眉,唇抿舌顶,不好好喝了。“好好好。我们只喝井水,不喝臭湖水。”
喂刘信喝水的已换成了香婆婆,一勺一勺,直喂了半碗。刘健坐到躺椅上,低头想着事。“妈,小公子吃饱了吧?”
招娣抱着刘信,悠了几下。大人吃饭用的黑粗瓷碗比小儿用的白瓷碗大了许多。婴儿一口气喝下半碗井水,属实少见。“呀,呀。”
阿荣指着床上的刘嫣,拉拽着招娣。“妈,小小姐醒了。”
招娣碰了下香婆婆。“我们也要喝,是不是?”
香婆婆把汤匙放到碗里,坐上床沿,抱起刘嫣。阿荣将桌子拉近床,香婆婆舀了一勺井水,开始喂刘嫣。那边刘信已闭目休憩,很快呼吸平稳均匀,梦周公去了。招娣将刘信放到床上,搭了个薄单,便帮香婆婆喂刘嫣喝水。女娃的饭量不次于男娃,剩的半碗井水统统进刘嫣的小肚肚。“这两娃真是奇性了。”
香婆婆见喝饱的刘嫣也紧闭双眼,转眼似乎已入梦乡,“不哭不闹不喝奶,喝了井水倒头睡。”
母女二人将两娃并排放在床上,盖上一张薄单。“阿荣,后山观音洞你去过没?”
刘健问。“啊。”
覃荣燊用力摇摇头。“二爷,我去过。”
招娣忙说。“观音洞里有个泉眼,泉水时滴时不滴,它下方有一个积了水的小坑。”
刘健对阿荣夫妇说,“你俩带个小桶一起去,打桶泉水回来。看这两娃喜不喜欢喝。”
“好。二爷,我们这就去。”
招娣应答。阿荣去门后取扁担。“听我说完。”
刘健拦下二人,“打一点儿行了,先试试。两娃如果不喜欢喝,那就只喂井水;如果喜欢喝,阿荣,你记住,一天早中晚打三次水回来。招娣,你留意一下,看看两娃最喜欢喝什么时候的水,以后就打那个时候的水。听懂没?”
“懂了。二爷。”
招娣点头。“呀。”
阿荣也用力点头。“我也得回前院去了,咱们一起走。”
刘健回头对香婆婆说,“香婆,麻烦您照看俩娃了。”
“二爷,您说哪儿的话呢。把娃伺候好是我们该做的。”
香婆婆明白,他们一家三口能在这乱世中如此安稳的过活,全靠二爷刘健。如今有了这俩娃,他们连前院的活也不用干了,在家带娃就行了。而且月例估计不会减少,说不定比以前还多呢。别了香婆婆一家,刘健回到博安院时,得知老爷在憩房寐足后,去了书房。书房门上的黑漆牌匾无名无款,只有简单的四个隶书大字:“刘氏书房”。书房门外,小书童刘九垂手立在抄手游廊的廊柱旁。廊柱上刻有一副对联,上联: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下联:言行要留好样与子孙。此联出自前朝大明崇祯年间督师蓟辽的袁崇焕。袁崇焕字元素,号自如。崇祯三年八月,被崇祯帝朱由检以“谋叛欺君、结奸蠹国”等罪名磔刑处死。袁督师还是重创女真金国的宁远大捷、宁锦大捷的指挥者,也是致大清的实际奠基者、“身患毒疽”的太祖高皇帝“愤懑而死”的罪魁。把两朝祸首的自题联公然悬于府内,刘府不怕往来入府的大清官员告发吗?答案是不会。袁督师死后,不仅得到后明永历帝朱由榔追其“襄愍”谥号的平反;也得到大清乾隆帝赞其“忠于所事”的平反。有了大清对袁祟焕忠勇的认定,所以,即便到督师死了二百三十八年的现时,民间汉人对督师及其诗文仍推崇无比。“老爷。”
刘九见刘健到来,堆着笑轻敲房门,“长随爷来了。”
“进来。”
刘老爷正在案上铺开的宣纸上挥毫泼墨。刘健进门,打干施礼,摘下胡须,放到门口净手架上。刘庭方的书房不是很大,比隔壁的练功房略小一些。里面各种物件极简拒繁,布置简洁、款式和花纹也不繁琐。西墙有一个简朴的画屏,屏前是一张紫檀如意云头纹大画案,案面长方平直,案下有束腰。腿足向外弯后又向内兜转,与鼓腿彭牙相仿,两侧足下有托泥相连,托泥中部向上翻出灵芝纹云头,丰腴圆润。案上是大清翰林院学士制式文房四宝、笔洗、笔注、笔架和镇纸等等,唯一与书法无关的摆件是一盆生机盎然的菖蒲,在青瓷的荷叶花盆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主人书写的一笔一划。画案后面是一把花梨官帽椅,通体光素无雕饰,搭脑两端微向上翘起,靠背略向后弯曲,扶手与鹅脖均为弯材,相交处有角牙相衬,座面用藤屉,下为直牙条,腿足圆材。房间两侧布列着长长的架阁,书法名帖和武功典籍陈列其间。画案南边放着一个绣墩。刘庭方平日书写时,刘健就坐在墩上,像菖蒲一样安静地看着。此刻刘健近前,画案上散发着清雅墨香的草书帖已跃然生宣之上,刘健便无须坐墩静候,直接来到老爷身旁。“看看。”
刘庭方如往常一样,他的墨宝总是先让刘健观赏。“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刘健低声吟道,“老爷,您今个书法,杀气没往日重了。”
“接着说。”
老爷笑呵呵地坐到绣墩上,算是认可刘健的说法。“老爷,我感觉是杨氏太极拳幻化的剑法要点。剑意深藏、剑法外露。”
刘健细看纸上字字相连、一笔而就的《刑前口占》,边用二指当剑演练,边说:“点剑、刺剑、劈剑、挂剑、撩剑、云剑、抹剑、带剑、崩剑、绞剑、托剑、截剑、抽剑、穿剑、提剑、抱剑、扫剑、斩剑、拦剑、削剑和腕花,各种剑法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爷,这是太极剑法谱?”
“正是。”
刘庭方满意地点点头,“下面还有一张,看看再说。”
“老爷,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您的篆书和这椅子一样。弯曲中见端正,朴素中显大气。粗细均匀、柔中带刚。”
刘健拿开袁督师的《刑前口占》,下面的宣纸上写的是宋代赵必流的《言志》。“谁让你夸字了?”
刘老爷很受用,但重点确不在书法上。“足濯长江万里流,手提三尺龙泉游。胸中一片英雄气,生不杀奸死不休。”
刘健低吟一遍,闭目凝思片刻,说,“老爷,这是太极剑的手法、眼法、身法、步法、腿法以及手型、身型、步型的动作要领吧?”
“正是。”
刘庭方极富深意地笑了。“老爷,您为何要把太极剑的剑法和要诀融入字中?”
刘健没明白老爷的用意。“不止是杨无敌的太极剑。我打算把我的武功全书到纸上,包括狮吼功。”
刘庭方起身,拍拍刘健说,“我走了之后,我的孙儿们和那对双胞胎,他们中间,有想学武且适合练武的,传授他们武功的事,就交给你了。”
“老爷,您怎么能说晦气的话呢。”
刘健退后忙打干,说,“老爷的身体不是好好的吗?长命百岁都是小事一桩。”
“哈哈。”
刘老爷大笑。刘健知道刘庭方意决,便也不再劝阻,转而讲了讲刘信、刘嫣的不吃奶却喝井水的事。“这么说,两娃是天赐辟谷之体?”
刘庭方大喜。“老爷,我看九成是。”
刘健犹豫了一下又说,“女娃刘嫣无恙,男娃刘信恐患有胸痹,还请老爷亲自审视。”
“哦?”
刘庭方大惊,“当今天下,善医先天心疾的唯有阎府的神医叶万年老先生。但如今两娃不便张扬,可如何医治?”
“老爷,我看着刘信应暂无大碍,晚个一年半载再医亦无妨。”
刘健说,“要不,老爷得空亲去查验一番?”
“好。”
刘庭方又展开画案上的一张宣纸,提笔写了起来:雨洗风吹桃李净,松声聒尽鸟惊春;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这是宋代黄庭坚《到官归志浩然》七言绝句,二十八个工整的楷字曲尽其妙地显现在生宣上。“老爷,这是太极剑招式口诀?”
刘健问。“正是三十二式扬氏太极剑的剑决。”
刘庭方把纸放一边,让刘健去品,“刘健,从‘去’字开始起势,你都看到什么了?”
“‘去’字正定,并步点剑、独立反刺、仆步横扫、向右平带、向左平带、独立抡劈、退步回抽、独立上刺、虚步下截、左弓步刺、转身斜带、缩身斜带、提膝捧剑、跳步平刺、左虚步撩、右弓步撩、转身回抽、并步平刺、右弓步拦、左弓步拦、进步反刺、反身回劈、虚步点剑、独立平托、弓步挂劈、虚步抡劈、撤步反击、进步平刺、丁步回抽、旋转平抹、弓步直刺,‘此’字的‘止’,后坐接剑,‘此’字的‘匕’,并步按指,‘去’字收势,还原伊始。”
刘健从字间悟出剑诀。“不错。”
刘庭方在刘健悟诀的功夫,续书了下篇绝句。鸟乌未觉常先晓,笋蕨登盘始见春;敛手还他能者作,从来刀笔不如人。“老爷,这个与之稍有差异,是什么?”
刘健问。“六十三式陈氏太极剑的剑诀,你把要领悟透,有不解的问我。”
刘庭方到门边手盆里洗了冼手,擦拭着。“是。老爷。”
刘健粘起胡须。“刘九。”
刘庭方见刘健收拾停当,唤进书童。“老爷。有何吩咐?”
十三、二岁的刘九很有眼力劲儿,房门只轻轻推开一条窄缝,躬身立在门外。“去让刘事招个手艺好的裱糊匠来府里做事。”
刘庭方吩咐。“是。老爷。”
刘三应答,身子却未动,静候老爷下文。“把书房里所有的字画都裱一下,送到安澜院。”
刘庭方带着刘健走出书房,“另外,让刘了把安澜院的东、西耳房装潢一下,字画就挂耳房吧。”
“是。老爷。”
刘三知道老爷事情已交待完毕,遂向老爷、二爷打干施礼退下。刘庭方和刘健从博安院东侧门出来,沿刘府东直道来到安澜院门前。两个仆人正在修整安澜院月亮门两边的爬墙虎,见老爷和二爷前来,忙列道旁施礼。“老爷,吉祥。二爷,吉祥。”
两个仆人打着干。“刚谁来了?”
刘健问。苍翠繁茂的爬墙虎,用它坚韧的藤蔓紧紧地围护住满月似的院门,仿佛为月亮门披了件绿毯外衣。进出安澜院的人,对这件厚重的绿衣都是十分爱护,即便长䕨挡面,也会小心避让。但此刻地上,却有几枝新断的藤蔓及碎叶。“回二爷,对面静波院的阎公子适才来找您,见您不在,便折了回去。”
一个仆人答。“知道了,你们忙吧。”
刘健跟着刘庭方进到安澜院内。“你住那间?”
刘庭方看向正房中间屋子。“是的,老爷。”
刘健领路,绕过几席菜地。老爷刘庭方从没来过安澜院,即便这是自家的院落。原因是刘健也很少住在这里,大多住在南门房,同护院家丁一起值夜。“老爷,吉祥。二爷,吉祥。”
香婆婆、黄招娣母女跪在西厢房门口。“都回去吧。”
刘老爷摆了摆手。“是。老爷。”
香婆婆带黄招娣回了屋。“老爷,请。”
刘健推开北房大门。此房便是刘府长随二爷刘健的卧房。房内很空旷,西墙立一张大号的万历柜,内放几件衣物;东墙一张小巧洗漱架,上置一盛有水的铜盆和一条发黄的白毛巾;房正中是东西向扯悬的一根指粗麻绳。房内再无他物。“刘健,你就睡它?”
刘庭方用手拨了一下绳子。“回老爷,是的。”
刘健答。“睡绳功也是一门从小就得练的功夫。”
刘庭方两指较力,足蹬地面,人便跃起,稳坐于绳上。“是。老爷。”
刘健答,“若不从小习练,只能清醒时在绳上。入定前,心生旁念,难以维系睡着后的身体平衡。”
“去把娃抱来。”
刘庭方跃身坐到绳子上。“是。老爷。”
刘健退出房,来到西厢。“二爷,两娃果真对泉水更加钟爱。”
香婆婆抱着沉睡的刘嫣,“适才喝招娣带回来的泉水,两娃都乐出了声呢。”
“阿荣呢?”
刘健从招娣怀里接过笑意盈盈的刘信。欲知后事,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