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瑞的铿锵之言直怼的齐用贤一张方脸胀成了猪肝色,围拢的人群自然有人看不下去,一中年官员站起身来,抚了抚颌下短须故作洒然道:“贾县子之言大谬矣,齐大人乃陛下殿前钦点头名状元,贾县子是在说齐大人名不副实,还是在说陛下识人不明?难道这天下只有贾县子一人独具慧眼,我等经历十年寒窗而得的功名,竟不如黄口小儿一张利嘴不成?那这治理天下倒简单了,呵呵呵”贾瑞心道终于来了。这是真正的说到了点子上,自己现下只是个童生,连个秀才都不算,心里暗苦语气却更坚定,说出的话也令在场之人大吃一惊:“陛下错了!”
“什么?!”
“大胆!”
“孺子尔敢!”
周围一片哗然,只见贾瑞却轻摆摆手压下噪音,打眼看向齐用贤,神色淡然道:“你齐用贤之生平贾某同样深知矣。你本顺天府宛平县贫苦人家,幼时尚刻苦用功,常存报国之念,贾某可断言彼时的齐大人应不愧学子之表率。想来郭大学士也是看中于此,才对你多加提携,甚至擢为亲传弟子,于是齐大人一路高歌猛进,直到高中状元入职翰林院,并娶了郭氏女为妻。贾某且不提你齐用贤在宛平县时,曾资助你求学的那个青梅竹马现在何处,贾某不屑于在此讨论别人私事,只谈你这功名得来的过程。若无当朝大学士的一路提携,你这空有锦绣文章却无半点德行之人,有何资格立于我大玄朝堂?”
齐用贤的脸已然由黑转白,伸手指着贾瑞。“你!你!你!竖子!你!”
最前排的一老者口中只轻哼一声,众人便齐齐看向了他,却见他连头也未回,便知其不愿下场与少年争论,或觉失了身份。贾瑞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心想这便应是那郭铭了。不容多想,贾瑞嗤笑一声接着道:“贾某虽不才,却也自小攻读圣贤文章,家师取仲淹公之表字‘希文’于我,便是希望我如范公一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贾某心中只有忠,大忠于民,小忠于君。若君有错,便直言以谏,贾某所言陛下错了,诛位可知错在何处?”
贾瑞不再看齐用贤,众人也只目光不一的看向中间的少年郎,心思各异。此时这一处已然聚集了大多数来了的官员,只见贾瑞双手背于身后,走至过道中央,正色道:“陛下之错,错在妥协、错在优柔寡断。便如这齐用贤齐大人,我不信以陛下之眼光看不出此寮绝非良人!而陛下妥协了,向文人领袖郭大学士妥协,向你们这些结党不轨之人妥协,向所有心中无我大玄万民,只看中自身功名利䘵的自私小人妥协!”
“狂妄!”
“郭大学士当今大儒,文名远播天下,你竟敢出言不逊,你这。。。”
贾瑞伸手一挥,打眼看去,前面的郭铭依旧一动不动。倒是他旁边的元阔大笑出声,口中道:“哈哈,这小子有点意思。”
贾瑞离得远听不真切,接着道,“贾某并未否认大学士之才华,且听贾某说完。”
“哼!言之无物,空谈无实,狂狈小儿不足与谋。”
圈外出声的人愤愤然返回郭铭身后座位坐定,不再看向这边。贾瑞也不在意,接着道:“陛下继位之初,国库空虚,雍盛二年黄河大水,朝庭竟连赈灾的钱都拿不出来,我泱泱大玄,国土何止万里!黎民何止亿数!国库为何无银?还不是尔等为了自身安逸享乐,将国库的千万两存银全部变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借条?!陛下为了赈灾收缴国库欠款,尔等是怎么做的?竟全然不顾百万灾民的死活,纠结百官跪于承德殿向太上皇哭诉?!两代圣君为了朝堂稳定,不得已再次妥协。赈灾的银子竟是陛下搬空了内帑,又将杨皇后娘家几代积累的家财全数捐献出来,这才将将凑齐。何等荒唐!贾某且问,尔等心中可有一丝忠君之念?!可有一丝爱民之心?!国朝恩养尔等士绅百年,便养出了如此不忠不义自私自利之徒?如今陛下却只知一味妥协,自己裁撤宫人每餐只四菜一汤,而朝中三品大员往上,还有勋贵国戚,却仍是家中奴仆婢女无数,餐餐大鱼大肉。此种妥协有何意义,难道不是大错特错!”
刚刚做‘出头鸟’的那个中年官员大喝一声:“大言不惭!本官念你年幼,些许狂放之言当是贻笑大方不与你计较。本官且问你,太祖曾对当时的满朝武勋直言‘吾愿于诛位共天下’,太上皇也曾言‘吾愿于士大夫共天下’,依你所言,将太祖和上皇置于何地?!莫非吾等错,陛下错,上皇错,太祖也错,只有你这黄口孺子无知之言,才是治国金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贾瑞轻笑出声,早已有所准备,只见此时他稍稍踱步至这中年人面前,拱手道:“敢问阁下何人,贾某不与无名之人空斗嘴皮。”
中年人看了眼齐用贤羞愤的表情,又看了看围拢的众人,强自镇定道:“告之你又何妨,本官正四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有权监查百官,你且认真回答本官问题,不然定治你大不敬之罪!”
只说职务却不敢报名字,贾瑞哈哈一笑,不屑道:“且不说贾某本无文职,爵位也份属宗人府节制,单以阁下之本职论,贾某只问你,国库欠款你可曾归还?”
贾瑞有此一问当然是有备而来,满朝文武除了新政一党,几乎所有人皆在户部有借条,不借,反而算是异类会被排挤,甚至有的清廉之官为此,单借一两银子也要借。至于归还,谁敢还,便是与满朝一多半的人作对,这不能不说荒谬之极。中年撇了撇嘴道:“哼!现在是在论你的大不敬之言,你休要左支右挡。速速回答本官问题。”
这当真是人不要脸则无敌了,既然如此,贾瑞也不在乎了,轻笑一声道:“贾某实不愿与不知廉耻之人论长短,无奈我看诛位也有心诘问,那贾某便据实告之,也好令诛位心服口服。”
说完,贾瑞走回自己的座位,施施然坐下抿了口清酒才朗声道:“太祖起兵于黎庶危难之际,与当时的四王八公及有识之士众志成诚,才有了我大玄惶惶基业。太祖有感于当时武勋们的忠心追随,直言愿与其共天下。太祖做到了。立国之后大封功臣,直至现在四王八公及众多武勋将门依然矗立于大玄,享受着优厚的富贵生活。大玄的后世之君秉持太祖遗愿,继续多番加恩厚待于他们,可他们是如何做的?后人们酗酒赌博、喝花酒养戏子、斗蛐蛐斗蝈蝈,不事骑射不置武事,聚众违法之事数不胜数,顺天府和巡防营的此类案宗堆满了库房!他们可还念着一丝一毫祖辈之德?只知躺在功劳簿上坐吃山空!即便如此,两代后世圣君也未曾过多惩罚于他们,所为何来,还不是因太祖的承诺重于泰山!君做到了,臣可曾做到?我大玄三代圣君为亿万百姓呕心沥血之时,他们在做什么?不但武事懈怠,空报兵员盘剥军饷、甚至喝兵血以肥自身!前番山东民乱,陛下好容易凑齐军饷调兵平乱,本应五万大军到了山东地界,竟只有区区三万一千七百多可战之卒,那将近两万人去了哪里?!凭空消失了不成!?可悲,可叹,可恨!太祖与他们共天下,他们可想过与太祖,与我大玄百姓共天下?!纵观我华夏四千多年王朝更迭,可还能找出如此宽厚的仁君,和如此悖逆人伦不仁不义的臣子?!”
那振聋发聩的声音说的周围几个穿着内甲的将领有的低头不言,有的面露愤恨。贾瑞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接着道:“太上皇幼年登基,有感于治国之难,秉承太祖以儒法治国之策,厚待大玄士子儒生。并优化科举制度,使我大玄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小民百姓,皆可以科举入仕为官,此举令儒法不到三年便大行于天下。后上皇又令户部增设养士田和养儒银制度,士子只要得了功名,各种优待政策比之前宋前明时期好了不知多少。以至于内阁首辅大臣皆为大儒担任,如郭大学士之流皆可位高权重一呼百应,恩不谓不厚、宠不谓不具。又鉴于书贵笔奢,为支持部分贫苦学子向学之心,将国库的银子拿出来,无息暂借其求学之用。此等优待士子之国策纵观古今历史,可有相提并论者?!上皇做到了自己的承诺,可尔等儒者是如何做的?国库空虚百姓独担赋税,朝庭屡屡举步维艰,可儒者们呢?田是他们多,权是他们大,赋税一文不交,坐看国弱民穷,只顾风花雪月吟诗弄词不亦乐乎!有钱逛青楼,没钱还国库!更有甚者如郭铭和孔家之流,明知陛下的新政大利于国朝赋税,大利于天下百姓,却只为了一己私欲,置国法朝纲于不顾!孔家为了阻碍新政推行,竟煽动民乱行造反之逆事,郭铭更是在朝中结党营私联合百官,动不动就集体罢官逼宫天子!你们可知,整个曲沃二十五万亩可耕之田,竟有二十一万多亩直属孔家,郭铭虽表面清廉,弟子和下属送其的养儒田加起来也高达一万八千多亩,郭氏一族在老家承德,如孔家一般,俨然便是土皇帝。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纠集家丁违法乱纪对抗官府之事屡见不鲜。郭铭贵为当朝大学士,满朝文武一百三十多位,直属郭铭一党者竟高达六十多人,时时行威逼君上之举,这,便是我大玄如今养出的名儒大儒。贾某且问,此种行事,可还当自己是大玄臣子,可还当自己是读圣贤书的儒者,可还当自己存有丝毫人性!所以贾某才说,陛下错了,错在妥协,依贾某之意,就该把这些永远喂不熟的白眼狼全数杀尽,才可保我大玄基业万世长存!”
“大胆狂徒!住口!”
“黄口小儿安敢辱我等至此!”
郭铭的背影不住的发抖,他身边的老者放声哈哈大笑。右边一武将看此,豁然站起身大步来到贾瑞近前,怒目而视道:“好胆,待本将打杀了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畜生!”
挥拳便要朝贾瑞脸上砸下去,原来此武将之妻乃郭铭幼女,听到贾瑞如此侮辱老丈人哪里还坐得住。正欲动手,此时只听得一声大喝:“住手!”
雍盛帝的轿辇缓缓而来,今日大宴,他穿的很隆重,头戴束发嵌金紫金冠,身穿二色金百凰穿花大红箭袖,外罩明黄金丝缀花九龙袍,腰束五彩丝攒花结长穗玉带,脚蹬金缎黄底朝靴。威严大气一派王者之风。贾瑞是第一次见雍盛帝,与林如海相比,虽同属‘帅大叔’一类,却更显沧桑和威严,眼里的沉静使其看上去气质稍冷,观之有种不易亲近之感。喊话的却不是皇帝,而是护卫在侧的禁军统领郝晟,只见他腰胯横刀快步上前,对着那名想要动手的武将大喝道:“金殿之前竟敢动武,王将军要试试我这腰刀是否锋利吗?”
宫中只有禁军可带兵刃,这王将军只好悻悻的收回拳头,对贾瑞冷哼一声道:“今日暂且放过你,咱们来日方长,哼!”
贾瑞毫不示弱,沉声道:“王将军最好选个安静的地方动手,好方便本县子屠了你!”
“哼!大言不惭。”
郝晟深深的看了眼眼前的少年人,他是知道雍盛帝其实早就在拐角的地方了。转过身喝道:“各归其位,大宴将开!”
看着重新恢复安静的宴席,雍盛帝对着身旁内监点点头,内监上前一步,高声道:“乐起~~!”
丝竹琴瑟编钟的合奏平缓悠远,将气氛慢慢压下来,好像刚刚的一切从未发生一般,只有众人的心情,久久无法融入这祥和的气氛中。大宴有着严格的流程,三拜敬酒、跪贺吉时后,皇帝会吩咐开宴,身后的宫女便开始一一为众人添酒加菜,整个殿前慢慢开始热闹起来。不料此时雍盛帝却开口了,声音不大却立时一片安静。“贾瑞,你可知罪?”
贾瑞面色平静走至中央跪地叩首道:“臣知罪。”
“当众污蔑朕之股肱,胆大包天口出狂言。其罪当诛!朕且念你年幼,认罪态度尚可,郝晟!”
“末将在!”
“将贾瑞带下去,重打一百廷杖,关入慎刑司,论罪处置!”
“末将遵令!”
众人面上不显内心哗然,尤其前排的郭铭,脸色阴沉的可怕,知道皇帝这是要保了。若当真要论罪,宗人府,甚至刑部大理寺什么地方去不得,偏要关在宫里的慎刑司,那地方谁不知道是皇帝说了算的。但也大都不敢出声反对,毕竟名义上的确是处置了,或许其他时候有人站出来,此时那三口黑漆漆的箱子还静静地放在那里,贾瑞那等口舌之事,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大宴继续,贾瑞本还在想,打一百棍子,那人不得没了?未曾想那廷杖倒是‘啪啪’的响,也就跟小时候大人打你屁股时的力度差不多,郝晟尴尬一笑,低头提醒道:“贾老弟,你还是要叫几声的,不然不好看。”
贾瑞醒悟过来,忙‘啊!啊!哎哟’的叫了起来,初时完全是假装,只到最后十下,那真的是实打实的抽,一杖下去便是皮开肉绽,贾瑞也疼的眼含热泪,这下叫的也凄惨起来。郝晟忙不迭的解释:“贾老弟放心,只是皮肉之伤,抹上药五六日便好,总得像点样子不是。放心,老哥我都安排好了,进了里面绝对不委屈了。”
贾瑞能说什么,只能苦着脸道:“多谢老哥了。”
“哎,同为陛下信重,瑞兄弟叫我郝大哥便是,别那么见外。”
贾瑞开始佩服他了,贵为禁军统领,却甘愿与地位不显的自己称兄道弟,此人眼光独到,城府颇深。于是也强忍疼痛堆起笑脸道:“那小弟便不客气了,能得郝大哥另眼相待,小弟不胜荣兴。”
郝晟笑的更真诚了,完全与在殿前威严喝止那王将军的不似同一个。口中言道:“嘿嘿,彼此彼此。”
不说这二人的虚与委蛇,只说贾瑞走后,大玄宫前的大戏这才开始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