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9点27分。 京都,左京区地方裁判所。 整座裁判所大楼灯光都已经熄灭,只有七楼一间办公室还亮着灯火。 高梨法官坐在办公椅上,脸庞带着些倦色,她伸手微微捏着自己的眉心,舒缓着疲劳。在她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案卷,还有各类文书。电脑屏幕上打开着word文档,还显示着写到一半的法律文件。 需要处理的繁多案件,并不是高梨法官感到压力的原因。真正的压力来源,是最近这起受理京都大学准教授下川控诉教授藤村的著作权纠纷案件。虽然,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在明面上告诉自己该怎么做,但是,已经有各种暗示纷至沓来。 民三庭的庭长特地前几天还和自己吃了一顿午饭,话里话外,千转百回,透露着一种隐约的意思——那就是把这个案件再拖一拖,不必要这么快判决。 京都大学方面也通过各种渠道,向自己表示这桩案件对大学声誉影响极大,需要慎重做出判决。 自己的导师宇都宫亦在电话沟通中,含蓄地表示了因为需要阅读对方提交的点校第三稿,盼望再给予多一些时间为下一次开庭做准备。 总之,从各处传递过来的讯号,都是在告诉自己—— 拖。 只要拖就好了。 只要再拖一拖,也就大事化小了。 只要再拖一拖,这件事情的热度就没有这么高了。 只要再拖一拖,学校那边的内部处理也能有更多的回旋余地。 总之,就是拖。 高梨法官不由得又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自然是明白为何大学方面的各路人士都希望自己拖一拖的目的。 京都大学毕竟是世界范围内有名的大学,这里大学教员的流动性非常大。左京区地方裁判所也会时常接到有关教员和京都大学之间的雇佣纠纷案件。在这些案件中,裁判所常常一拖就是一年半载,弄到当事人精疲力竭。 这次大学方面想拖,估计就是想要卡住当事人下川的续聘评审会,让判决结果在评审会前出不来。大学这样一来就可以直接以学术成果不足,将下川开除掉。 至于说下川是不是抄袭的受害者,这并不重要。 从他一开始敢于起诉一个大学的学院院长的时候,他就已经上了大学的黑名单。 没有一间东洋大学会去聘用敢于这样反抗的员工。 高梨法官是了解京都大学这套处事风格的。因为她也在这所大学整整呆了7年。4年的学部生、1年的研究生、2年的修士生。她十分清楚这座大学的运作方式,里面的每个大学人员都如同官僚一般,像齿轮紧紧地咬合在一起,严丝合缝,按部就班的运转。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加厌恶采用拖延这种方式来对待问题。自己还是学部生的时候,还在京都大学的法律诊所值过班。虽然是大学法学院独有的一种公益性的法律咨询部门,但是那段经历却十分值得回味。 当时,自己在法律诊所接到的第一个案件,就是京都大学环卫工人和大学方面的劳动纠纷。环卫工人虽然是经第三方公司劳务派遣到大学校园的,但事实上各方面工资、制度都直接由大学出面直接制定。在为大学服务了数年之后,由于大学担心环卫工人年龄太大,于是想遣散他们。大学便先假意通知他们同目前的第三方公司结束劳务派遣关系,再同一家新的劳务派遣公司签订合同。熟料,环卫工按照指示同最先的第三方公司结束合同后,大学方面再也没有告诉他们那家新的劳务派遣公司是谁,相关的合同签订工作也从此停顿。后面,环卫工才反应过来都被大学骗了,他们已经被遣散了。 也正是自己在法律诊所接触到的这第一个案件,改变了对大学的认知。 也是这第一个案件,使自己对社会的冷暖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民三庭的庭长还暗示了自己,京都府高等裁判所最近在选拔名额,虽然是法官助理,但是只要调上去再熬几年之后,完全是有可能再被拔擢为法官的。 高梨法官自己也不由得苦笑了几分。来裁判所工作,也不是来追求升官发财的。一个高等裁判所的法官和一个地方裁判所的法官,真的有实质上的差别吗? 随即,她又看了看电脑屏幕反射出来的面容。 却见屏幕的暗影区域,浮现着一张姣好的面容,那张恬静的脸庞衬上乌黑的长发,透露着一股书卷气,然而双眼之中却又有着一股隐隐的英气,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气质混合。 自己已经31岁了。 虽然这个年龄对于裁判所的法官而言非常年轻,但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时光。 自己……自己还是想再试一试。 再看一看外面的风景。 不想接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定格下来。 高梨法官随即拉开了抽屉。抽屉里面已经摆好了一个信封。外面的汉字表明,这正是一封辞呈。 自己已经想辞掉这份工作了,出去透透气。 不知道为什么京都这座城市,明明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城市,却令人意外地感到有一些压抑。 在判决完京都大学的这个案件,自己就会向裁判所正式递交辞呈。 想到这里,高梨法官突然觉得莫名轻松了起来。过去日子以来,各方渠道隐隐传达到自己身上的压力,像是骤然间又消失了一样。这位女人轻轻地笑了一下,那浅浅弯起的嘴角像是藏着万般的温柔。 自己不会拖延这个案件的开庭。 会在下川的续聘评审会日期之前,就出判决。 这是自己做出的决定。 也正是这样,更要把这个案件判好。 这桩案件涉及到的知识产权问题是史无前例的。 古籍点校的标点符号雷同,究竟属不属于著作权法规定的侵权行为。 想必此刻,诸多知识产权法学界的同行都在盯着自己,会如何做出这个裁判。 高梨法官随手翻开了在桌面上的法学著作,又继续研读了起来,寻找着任何可以用作本案裁判说理的材料,又或者能为这个问题的解决,提供一丝灵感的启发。在桌面上,摆放着数个笔记本,都做满了笔记。 高梨法官抄抄写写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了看钟,接着又望向了旁边的案件信息表,目光落在了原告的代理人上。 北原律师,你真的提了一个很大的难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