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冻雨之后,秦言居然病倒了,更为严重的是,她的眼睛居然也看不见了。荒山野岭,无医无药的,陆离很是担忧,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要他如何能看到秦言死去而自己也前功尽弃?更何况……他也是有心的,一个多月的相处,二人已然是半个朋友,他也不想看见朋友死去。于是,心急如焚的陆离打算去寻医问药,却被秦言拉住,她说:“别去,不要打草惊蛇。”
陆离反问:“你这个样子还要固执的撑着,是想永远的当瞎子还是想英年早逝?”
秦言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道:“你要想帮我的话,就听我的。若不然,我是死是活是凶是吉,又同你有什么关系?”
陆离语塞,叹道:“你不说过我们是朋友么?”
秦言道:“不错。所以,麻烦你个事儿。”
“什么?”
“替我找一味药来。”
“好。什么药?”
“乌头。”
“乌头?”
陆离惊道,“你这是想要自残还是自杀啊?”
“以毒攻毒,”秦言咬了咬牙,“你若想我好,便去取来。救命之恩,算我欠你的。”
乌头虽有剧毒,却也可做镇痉剂,冶风庳,风湿神经痛。其附子入药,有回阳、逐冷、祛风湿的作用。治大汗亡阳、四肢厥逆、霍乱转筋、肾阳衰弱的腰膝冷痛、形寒爱冷、精神不振以及风寒湿痛、脚气等症。陆离不通医术,更不知秦言是用了怎样的禁术达到今天的水平,可有一点,如她自己所言,在大仇得报之前,她必定不会自寻死路。所以,以毒攻毒也好,自残自伤也罢,这都是这些年来秦言摸索下来的救命良方。乌头这时日正值果期,虽有寒冷冻雨打压,但也不是难找。陆离披了斗笠蓑衣,圈着金铰鞭,带着铁锹,往乌头可能生长的山里去了,把秦言暂且交给嬷嬷照料。但其实这也是一招险棋。若嬷嬷心怀不轨,之前种种都是伪装,那他这一走,秦言便如落虎狼之手。便是嬷嬷本身清白无辜,但若不幸遇到歹人,尤其是所有事情的暗中策划者,那可能便是谁也逃不掉。还是秦言的行为打消了陆离的顾虑。秦言目不能视,气息紊乱,还时不时的头晕胸痛,但是,意识到陆离的犹豫之后,她强撑着爬起来,却又因为脱力而差点儿摔了,嬷嬷赶紧把人扶住,她撑着嬷嬷的手,面对着陆离的方向,道:“不必担心,早去早回。”
说这话时,她一只手无力的撑着嬷嬷,而另一只手却在床的另一侧紧紧按着焦尾,便是连握剑的姿势都与往常一样。她在用这样的动作告诉陆离,她秦言哪怕瞎了伤了,也还是握的住焦尾,也还是能把局势牢牢的掌控在自己手中。陆离这才放心离去。陆离在泥泞冰冷的山间,冒着冻雨和黑夜,穿行了两个时辰,终于带着一块倒圆锥形的块根回来。嬷嬷见他带着乌头回来,道了声:“菩萨保佑,谢天谢地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又见他全身湿透,连忙替他接下湿透的蓑衣斗笠,“公子快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免得着了风寒。”
陆离抹了一把从额上滴下来的水,随意的用毛巾擦了擦,道:“不了,我得先把药给她煎了让她喝下去。”
“我来煎药,你去换衣。”
嬷嬷道,“别照顾病人的时候把自己也变成了病人。”
陆离还是不肯,坚持亲力亲为,便听里间秦言出声:“不必煎,拿进来便是。”
陆离一愣,脚上动作却快了思想一步,人已经走了进去。秦言睁着眼,眼中没有焦距,但是却准确的对着陆离所站的位置,皱了眉:“你内息不稳。你受伤了?”
陆离苦笑:“没事儿,就是不小心被一只小狸猫吓了一跳。”
其实哪里是什么小狸猫,而是他运气背,这么冷的天儿居然还遇到了好几只外出觅食的豹猫,被这东西袭扰了一番,湿冷路滑,不小心磕着了,花了不小的力气才将这群因为人类闯入领地而略显疯狂的豹猫除去。见陆离轻描淡写,秦言不便拆穿,听他虽然内息稍乱,但也没有大碍,便道:“多谢你了。”
陆离笑道不谢,把乌头递了过去,便见秦言右手拔剑,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已在瞬间将乌头切成蝉翼般的薄片。然后,她放下长剑,拢了几片,直接放进嘴里,居然是生食乌头。众所周知,乌头含有剧毒,生食便会口舌、四肢及全身发麻、头晕、耳鸣、言语不清,并且有心悸气短、面色苍白、四肢厥冷、腹痛腹泻等症状,若服食过量,更会呼吸衰竭而死。虽然知道秦言此举是在以毒攻毒,但见她这般豪迈的吃法,陆离还是觉得心惊胆战,却听秦言道:“天寒地冻的,你最好换身衣服,免得着凉。”
陆离稍感遗憾,本想见她服食乌头之后的情形的,但听她这么一说才惊觉,悬着的心放下之后,精神也松懈了,竟真的感觉到了寒冷。是以陆离打了个寒颤笑道:“我若着凉了也好,便该是你我位置互换了,我也能享受一下秦门主的细微照顾。”
待陆离换了衣服烤暖了手足过来,秦言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因为乌头余毒仍在,所以不免四肢乃至舌头都有点儿发麻,但眼前已经隐约看得见影子了。陆离拿了块干净的手绢把剩余的乌头宝贝的包起来,笑道:“这东西得放好了,既可以治病,也可以杀敌,一举两得,好极好极。”
陆离也知秦言服用了乌头,此时可能说话都大舌头,也就不指望她回答自己了,便搬了个竹凳坐在一旁,一边拨弄着炭火,一边为了打发时间,像个唠叨的老太婆一样开始絮絮叨叨。他道:“我突然觉得啊,自从和你搭伙合作之后,好像我每天的日常都变成了寻找蛛丝马迹然后躲避偷袭暗算再就是打打杀杀。哈哈,你是不自带武林光环啊?”
秦言挑了挑眉,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想必是纳闷的:我竟有这种光环?陆离自说自话,又道:“唉,说来也奇怪,我的任务本来是官银和藏宝图,可和你一起,又偏偏要兼职捕快、打手、刺客、间谍、大夫、药童、老妈子、接生婆等等,唉,你真的是开发了我的无限潜能呢。”
说了一大堆之后,陆离道:“说起来,我其实一直都听着你的传奇的,也一直羡慕你的人生,便是在晓得了你的经历之后,我竟也还是羡慕的。至少,你有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洛宗主虽然利用你,但对夫人对你们姐妹,也是真的不错的。可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在义父和干娘面前,我也不能露出端倪,免得叫他们寒心……”他吸了吸鼻子,苦笑,“怀着仇恨走下去的确辛苦,可到底是为了你所爱的人。而我,却只有像个木偶似的,生死都是东宫的暗卫。”
秦言咬破了舌尖,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从神经之上传来的痛感,这才力求字正腔圆的道:“你的亲生父母,不是早在那场瘟疫里死了吗?”
“我也这样以为啊,可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啊。”
陆离笑,“小时候,义父便告诉我,他不是我的亲爹,瘟疫里死去的也不是我的亲生父母。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亲生什么又是抚养,待我长大之后想起此事再问时,义父便什么也不说了。还说自己并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一切都只是我小时候烧糊涂了产生的幻觉。”
“以你的能力,就没有自己调查过吗?”
“查了啊,可是当年村里的人都死光了,我什么也没有查到。想来,那也许真的只是幻觉也说不定啊。”
“你身上可有什么胎记?或是可有从小佩戴的信物?”
陆离苦笑:“这是要上演画本子里的烂俗认亲桥段吗?老实说啊,你是不是偷偷看了干娘带给我的画本子?”
秦言轻呼一句无聊,又道:“如果仇报完了我还没死的话,我便帮你调查你的亲生父母,也算还你的恩情。”
“不是吧,秦门主秦女侠秦姑娘,你也太小气了吧?”
陆离苦着脸,“我辛辛苦苦,为你披肝沥胆出生入死的,你都不给我点儿物质上的奖励,就许给我一个很有可能无法实现的愿望啊?你知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简直就是欺压佃户的奸商啊!”
秦言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这个人的思维方式果然非常人能及。她按了按太阳穴,沉下声来,道:“我说过了,你不是我天残派的弟子,也不是武林中人,不必叫我门主,以后只叫我秦姑娘便好。”
听这么一说,陆离便想起当时在前往玄天观路上他打趣说“哎哟喂,我的秦姑娘哦,你这怕是恨不得我丢了饭碗,到时候你养我啊”时,秦言莫名其妙说的“挺好”。当时他并不明白好在哪里,还开玩笑秦言是否看上了自己,现在却突然明白,她是觉得唤她“秦姑娘”挺好。想来陆离也大概能够明白,秦言是江湖中人,又是人人忌惮的焦尾剑主,旁人都对她敬而远之,从来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姑娘,而只是同天残派同武林相关的门主或是女剑客。而不管她表面再怎么坚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倔强的女子,自然欢喜姑娘这个称呼。慢慢的,余毒褪去,秦言也逐渐恢复正常,首先正常的是她的眼睛,虽然还有未消的红肿,但眼中清明,一如既往的是冷峻和犀利。见秦言好转,陆离伸了个大懒腰,打着呵欠道:“哎呀,这一天天折腾的,困死我了。我先出去眯一会儿。”
“等等,”秦言叫住他,“外面怕也没有你的位置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就在这儿眯会儿吧,也好有个照应。”
说来也是,这里本就荒山野岭的,好不容易两间小茅屋,除了秦言现在躺的这一间,便就剩还摆着渺羽尸体的那一间了,总不能在漏风的堂屋里将就一夜吧?就他现在这样,明早起来铁定得着凉。说到这儿,陆离道:“那渺羽和嬷嬷她们……”秦言道:“嬷嬷和渺羽情分不浅,便由着她领着那孩子给渺羽守这最后一夜吧。等明天天亮了,葬了渺羽,给嬷嬷些银子,便同这事儿告别吧。”
“那孩子呢?是要留在嬷嬷身边么?”
秦言想了想,道:“我会带他回唐门的。”
她说,“渺羽之前便说过要嬷嬷带孩子去找他父亲,既然我们在这儿,便顺路领过去吧,当面对质,看看唐家还有什么好说的。况且……嬷嬷老了,也带不了一个小小婴孩了。”
陆离点头称是,却又为他们即将做的事儿感到兴奋而惶恐:“就这么去唐门吗?我们两个,再加个刚出生的婴儿,就去砸唐门的场子?”
“我自由安排,”秦言道,“既然他们敢干,我又有什么不敢闯的?放心,不管是鬼尸还是官银,亦或是我爹的大仇,都会有决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