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即将从唐泰安口中问出自己一直追寻的答案,就在这时,洛远道竟亲自领着天残派弟子攻入了唐家堡。然而,比这个更糟糕的是,为了保护唐泰安,管家居然不知从哪里拉了个自以为重要的人来当人质。所有人都看着秦言,哪怕宗主洛远道就在半里之外,似乎在这杀戮的世界里,秦言才是能够掌控一切的人。管家手里淬毒的短匕抵在人质面前,只需轻轻一划,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管家气急败坏道:“秦言,放了掌门!要不然,我杀了这小子。”
秦言眯了眯眼,看到那年轻人的脸,是萧白歌。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似笑非笑的看着狗急跳墙的管家,静观其变。然而,陆离却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手上还抱着那孩子,他金铰鞭如长蛇,却投鼠忌器不敢乱出,关切的看着萧白歌,转眼对秦言大声道:“让他走,不要伤害小白鸽!”
秦言冷笑:“一个陌生人的生死,关我什么事儿?”
她把手上的剑往唐泰安心口轻轻一戳,入肉三分,毫无表情对管家道,“人在你手上,想杀便杀,不必留情。”
“你……”陆离气愤难当。“是他自己要体验江湖的,”秦言朗声道,“朝不保夕生死难料,这就是江湖。”
虽是有理,但用在此处,未免略显凉薄,况且,正如秦言所说,萧白歌的生死,与她而言并不重要。即使平时谨遵师命并不滥杀无辜,可此刻特殊,若是放过,可能便再也无法得知答案。再者,杀到这时,秦言心中早已不剩半分怜悯。陆离关切得很,眼睛死死盯着萧白歌,生怕管家一个手抖就把匕首刺进了萧白歌的面门。他低声对秦言道:“你不会让小白鸽死的,对不对?”
秦言不答,只笑,却让陆离心里非常没底。刚刚还义正辞严的管家,现在看到秦言根本不在意萧白歌的死活,不免有些失望,但瞧着十分在意萧白歌安危的陆离靠近了与秦言交谈,又不得不沉住气,手上匕首再近一厘,大声道:“再不放人,我就杀了他!”
陆离焦急的看了一眼远处,劝道:“你就是放了他,这种情况下他也逃不了。我理解你想问明真相的心,却也不必急于一时啊。”
秦言眼眶泛红,道:“若没有经历过我的经历,便谈不上感同身受。你说你懂我?只不过现在命悬一线的人是你的亲人,你方才这样说。可你又曾知道,我为的也是我的亲人。”
她哽咽了一下才又道,“宗主眨眼便至,到时唐泰安就算不被杀死,也会被宗主接手。我答应过他们,再也不查我爹的事儿。所以,我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说罢,秦言干脆不再理会,又面向刀俎鱼肉唐泰安道:“没有人救得了你,便是宗主,也只会杀了你。你要再有隐瞒,我,说到做到。”
在听到秦言与秦勉的关系时,唐泰安的心理防线便已崩溃,此刻又得知昔日的朋友也不会放过自己,自然更是绝望。他死灰色的脸上仿佛映照的是因果报应,他平淡的说:“如果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你是否能够留唐门一脉?”
这个昔日为了权利甘愿出卖良心的昏庸当权者,唐门走到今日,可以说都是他的无能。若不是他当年勾结外人以阴谋手段谋取掌门之位,后又纵容天残派刺杀一直致力于唐门振兴的二当家唐律沧,再毫无头脑不识时务的惹祸上身,唐门如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然而,昏庸无能了十年的唐泰安,明知逃不过一死,终于做了一件可以为后世称道、符合他一派之主身份的事情。他请求秦言放这元气大伤的唐门一码,哪怕只是留下单薄一脉,但星火燎原,终有一日,唐门会在后辈手中再度复兴,成为武林的执牛耳者。时间不多,秦言不能再同唐泰安讨价还价,而且此事她也并不反对,于是她点头:“好,只要你告诉我真相,我保证,唐门仍在。”
唐泰安释然,道:“女君庵,枯竹师太。”
“什么?”
秦言难以相信,这件事居然同枯竹师太也有关?那当日枯竹师太对她的态度,竟是面对死者遗孤的愧疚么?秦言咬了咬牙,本欲再问,却陡然察觉一丝浓烈的杀意,她下意识的去看唐泰安,竟见刚刚还心如死灰乖顺得如同绵羊的唐泰安现在却一脸阴笑,竟趁低头之时从领中叼出一金钱镖来,然后,拼着一剑穿心的代价,将毒镖射向了秦言。刚刚得知枯竹师太与此事有关的秦言有些心神不宁,若不是多年行走江湖的超高警觉性,便是会在几乎面对面不足三尺的距离被那毒镖击中,好在她意识超强,身体反应极快,侧身躲了一下,而她手中的剑也就下意识的刺穿了唐泰安的胸膛。而此时,陆离也一个纵身把秦言扑倒在地。那金钱镖射过秦言刚刚所站的位置,然后,笔直飞出,最后,噗的一声,穿进血肉。只听扑通一声响,刚刚还死死扯着萧白歌的管家竟已被这金钱镖径直穿过太阳穴。管家心有不甘怒目圆睁的倒下,圆鼓鼓的双目不肯闭拢,死死的盯着头上的天空。而秦言被陆离扑倒的那一刹那,手中长剑也被借力拔出,唐泰安颤巍巍的倒下了,心口和嘴里都是血,黑乎乎的,犹如泉涌。他张了张嘴,呕出黑血来,眼中有恨有悔,他慢慢道:“你杀了……我儿子……”秦言杀了唐辛杰,所以最后那枚金钱镖,瞄准的是秦言。告知真相以保余脉,是唐泰安作为一派掌门的责任和使命;拼死一搏击杀秦言,又是他作为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只是,他的镖最后却射死了提着人质的管家,不知是他死前幡然悔悟的一步棋,还是阴差阳错的巧合?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昏聩无能了一辈子的唐泰安,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绽放出了光彩。洛远道已至,带着大部队,一路杀进唐家堡来,唐门弟子望风披靡大都归降,少数负隅顽抗的,便做了天残派的刀下亡魂。而萧白歌,也被眼见大势已去的唐门弟子救下,妄图以此当做赦免高升的护身符。秦言推开陆离,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尸山血海中,与浑身浴血的程纶遥遥相望,突然,她大笑了起来,继而高歌:“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唱的是屈原的《国殇》。她的歌声略带沙哑,并不好听,更别提绕梁三日不知肉味。但是,这种情况下,满身是血的女子,却如同古战场上的战士,唱出了那词中的苍劲和悲壮。从这一天起,唐门,再也不是蜀中霸主,更不是逐鹿中原的强者。这一战,秦言和程纶出尽了风头,人人都知,只凭他们二人之力便破了唐门的暗器之王,杀了唐门掌门,屠了几百人,尸堆成山。洛远道很是高兴,他一统江湖的雄图霸业,又少了一个绊脚石。然而,在那庆功宴上,秦言却道:“宗主,杀人不如用人。唐门已是我天残派的囊中之物,剩余弟子也不过尔尔。然,唐门弟子毕竟成千上万,难以除尽。不如扶持唐家傀儡上位,重组唐门,既能控制唐门,又能物尽其用,让它成为我天残派东进的后备军。”
洛远道一愣,继而笑道:“好,阿言说得好,就应如此,该当如此。”
一行人举杯祝酒,恭喜宗主拿下唐门,并又齐声贺他虎父无犬女。洛远道高兴的举杯:“得女如此,夫复何求?阿言你定是我天残派最所向无敌的剑!”
秦言回:“多谢宗主抬爱,阿言必将再接再厉。”
然后,她以茶代酒以下杯中清茶,告假离开。而与此同时,另外一间屋子里,陆离正在教训不知死活的萧白歌:“你是蠢还是蠢啊?明明知道江湖险恶还往唐门手里撞,是嫌命太硬了活得太长了?”
一想起当时那惊险场景,陆离就恨不得请了家法好好打打这不知死活的弟弟,他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要义父怎么办?你要干娘怎么活?你要我怎么对得起他们!萧白歌,你不小了,怎么就是那么任性妄为,那么没脑子!”
萧白歌很委屈:“凭什么就准你驰骋江湖,就不许我踏足武林?我和你,到底谁才是爹娘亲生的啊!”
亲生二字触痛陆离的心,他的怒气顿时消散,脸上浮出苦笑,道:“小白鸽,我们不要你搅入江湖这池浑水,不是因为我们自私,而是因为,我们怕你受到伤害。”
若是有可能,陆离并不想成为陆离,他更愿意以萧然的身份,就在京城里,平平淡淡的生活一辈子。干娘煲汤时,他可以一边馋嘴一边帮忙;义父义诊时,他可以帮忙摆摊施药;小白鸽被大孩子欺负了,他也可以去帮忙小打小闹一番。而不是现在,背负着执行不完的任务,算计着所有的人心,踽踽独行在黑暗里,连真实身份和目的都不能告知。明明一袭白衣,却不是温润胜雪,而是送葬。他也委屈,委屈得想哭,可是,江湖只有血,而并不相信泪。可是,正值热血青春的萧白歌自然不会理解父母兄弟的苦心,他执拗的想要尝试侠义话本中英雄人物的生活。但是,那只是话本,假的永远是假的,话本里只会有横刀立马行侠仗义,只会有豪放不羁自由洒脱,而伤与死,汗与血,孤寂与寒冷,甚至餐风饮露身上爬满了虱子,这些全都跳过了。是以,不明真相而又极度渴望江湖的萧白歌道:“你们总是认为我是小孩子,可我今年十七了!我不小了!我想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所有都要听从你们的安排,就连喜欢吃什么喜欢穿说什么都要被安排,我不是傀儡!”
他委屈的落下泪来,一抽一抽道,“你和言姐姐明明答应了我带我入江湖,带我看武林,可是呢?你们把我丢了,你们自己飞驰快活,却要我回到所有一切都被安排好了的京城去。小时候,爹爹说萧家是医学世家,说萧家的医术不能在我手上断了,所以我很努力的学医;娘说我穿粉色的衣裳好看,所以我不介意她在上面添绣牡丹;你们说我经验不足,所以我离开京城到处行医增长见识……”萧白歌抬起头,亮闪闪的眸里全是晶莹:“我不想,不想像只蛤蟆一样,戳一下跳一下,我想……也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生。”
陆离心道,原来被护佑得太好的孩子,表面看起来快活,心里竟也是不开心的么?这是不是另一种生在福中不知福呢?他抬手摸了摸萧白歌的头顶,很是宠溺:“小白鸽,那你看到了吗?在鬼门关前溜达一圈的你,看着满地的尸首和血腥,看到为了一己私利而展开大屠杀的江湖门派,你是否看到了你心中的江湖?”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就像在讲故事哄小孩子入睡,他说,“你看到的江湖,是不是就是你想象的、想要生活的江湖呢?”
萧白歌眼神一跳,回忆起当时场景,尤其是如此多的死人,自然是被吓得够呛。尤其是在当时,放他从管家手中脱险之时,看着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他剧烈的呕吐起来,然后昏了过去。所以,陆离这样问他,便是要逼他想起刻意屏蔽的事实,逼他知难而退。果然,想起这一幕的萧白歌竟然忍不住的轻微颤栗,陆离通通看在眼里,知道只需最后一击,便可彻底打消这孩子的奇思妙想。然而,这件事情,或许还得是那个人来做吧?出乎意料的默契。正在屋里训劝弟弟的陆离突然听到外边有动静,开窗一看,却正巧见到秦言拔剑杀人,且极其惨烈,就像是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然而,她嘴里却是这样说的:“唐门余孽,罪该万死。我说暂保,也只是想慢慢折磨你们这些碍眼的渣滓。”
萧白歌也目睹了这一幕,甚至觉得有鲜血飞溅到自己脸上,他哎呀叫了一声,捂住脸颊,像是被炽热的火炭烫了一般,然后,又不可避免的呕吐起来,撕心裂肺,带着某种破灭。陆离扶着萧白歌,余光淡淡的瞥了一眼窗外的人,心道: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