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人命。尤记得当时年少,只单纯善良,虽然厌恶四书五经的枯燥无味,但却喜欢里面的一句话,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她心无杂念,只觉得爹娘好,阿芷好,茶坊好,那她也就高兴了。再在随手之间谨遵爹爹教诲,乐善好施助人为乐,如此生活,平凡而惬意。是以,某一次看到有人欺负一个小乞丐时,她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问明原由才晓得这乞丐是欢馆逃出的兔儿爷,但她还小,压根儿不知什么是欢馆,什么是兔儿爷,便花了银两把人买下。她还不到十三岁,带着小女孩儿的无忧无虑和出身良好的优越感,看着那个披头散发满脸脏兮兮的少年,笑:“好了小哥哥,没事儿了,那些人不敢再打你了。我买了你,你是我的了。”
想起爹爹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又道,“你要是想要回家,我可以给你盘缠,你不必跟着我的。”
少年抬头,眼睛黑白分明,像是好看的玛瑙石,嘴角是血,沙哑道:“我没有家。”
他慢慢起身,站起后比秦言高了好大一截,他说,“我愿意跟随大小姐,永永远远做你的奴仆。”
就这样,秦言把人带回了家,被问起名字时,少年这样说:“我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没有名字。”
于是秦言替他取名阿七,意思是他的眼睛深如点漆,而她又懒,字也不漂亮,这才换成这个七。阿七成了秦言的书童、伴读、仆人、保镖,兢兢业业的做着奴仆。秦言那时并不仗势欺人,可孩子之间却免不了口舌之争,每每这时,沉默寡言的阿七便会挺身而出,直接把那骂人的孩子打骂一通。某次秦言不小心遇见了毒蛇,也是阿七扑上去以身相护,结果阿七被咬,秦言便要吸出蛇毒,最后两个人都中了蛇毒,还好被救了回来。从那时起,两个人的感情好得不得了,而秦言也就傻傻的不设防的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透露出去,包括他们秦家宅子的机关安防。所以后来阿七关闭了所有机关,大开方便之门,迎那十七个黑衣人进来,就像是从地狱涌出的恶鬼,屠戮下人,杀死秦勉,火烧秦宅。秦言从未见过爹爹习武,更不知他居然会用剑。在得知歹人入府杀人放火来者不善的时候,爹爹将她还有娘亲以及幼小的阿芷一起,推到书房后的一个小小暗室藏了起来,然后自己带着那对长剑,在不舍的看了娘亲一眼之后,孤身离去。秦言害怕得紧,透过墙壁,狭小的密室中她能听到刀剑碰击的声音,还有无数个熟悉的人的惨叫。怕到了极点,可她还是跑了出去,她想去找爹爹,想去找阿七。她藏在半掩的狗洞里,双手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巴,腰间的匕首硌得她生疼。她眼眶通红,眼泪无声的砸下,然后,她看到十七个黑衣人剑刃带血,匆匆走过。她太害怕了,可又太担心了,她摸着黑前行,在自己的家里,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了。靠着这份熟悉和小心,她绕了很远,看到了很多人的尸体,都是她家的下人,有那个矮矮的账房先生,干瘦的护院格登,没有名字皮肤黝黑的昆仑奴,还有胖胖的厨娘……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熟悉的,前一天还同她说话,可是现在,不过几个时辰,他们已经变成了尸体。秦言唯恐看到了阿七和爹爹的尸体,可是,在穿过画廊之后,她看到了爹爹,爹爹的背心全是血迹,而他身前,一个黑衣人正把长剑刺进去。秦言疯了一般奔出去,冲动胜过了死亡,她扬着匕首,做好了如果没办法杀了那些坏人她就和爹爹一起死的自觉。果然,匕首没有刺中,被轻闪的打落在地。她跪在地上,抱住秦勉,可是,人已经断气了。她哭,梨花带雨,喜怒哀乐都呈现在脸上。便是在那时,她看到了被扯掉面具的黑衣人的模样,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带着狠戾嗜血,以及惊恐愧疚,还有她从来不知道的情绪,定定的看着她。秦言气急,声音都变了形:“居然是你!居然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阿七面色如常,但声音里带着点儿刺,他说:“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此事,你被骗了。”
“你明明说要做我一辈子的奴仆,要陪我一辈子的,”她哭得声嘶力竭,然后扬起散乱的发髻,厉声叫道,“你们这些坏人,我要杀了你们,我就是做鬼也要杀了你们!”
阿七黑玛瑙似的眸子被长长的睫毛盖住,他开口,却已然换了副面孔,他说:“没有人愿意做奴隶的。呵呵,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仙女么?丑人多作怪。你爹该死,你也该死……”死字还在阿七的唇边,可他却觉得胸前一热,一把匕首已经插进了他的心口,没过手柄的深度,而手柄则是握在秦言手中的。秦言红着眼咬着牙,狠狠的拔出匕首,然后,又捅了进去,连续好几次,直到倒地的人胸前一片血肉模糊,找不出一块好肉。而她自己,手上满是粘稠的鲜血,血腥扑鼻,刺激得她忍不住的呕吐起来。熊熊火焰如同地狱燃起的红莲业火,烧死了清心茶坊的少东家,也焚尽了秦言心中的善良。被路径此地的洛远道救出的,便只是日后的冷面剑客、杀人兵器秦言。秦言一直在调查阿七的来历,无果,甚至怀疑他是否也是东宫暗卫营的人。可是今日,一生没有污点的枯竹师太却在佛前告诉她,阿七,是她的儿子。似乎回到当年大火,似乎看到爹爹被人杀死,秦言的双眼呈现出诡异的绯红。枯竹师太低低念了段佛号,亲眼见着对方眼中绯红消退,这才道:“孩子,别被心魔所控啊。”
秦言大力拂开枯竹师太伸过来的手,道:“我不想听这些,我只要知道,那十七个人,都还有谁!”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并不知道那日的人都有谁,”对此,唐泰安也说过类似的话,却不知他凭什么认出其中一人是枯竹师太的。枯竹师太捻了捻佛珠,道,“我这一生太看重名声,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敢认,这才叫自己,叫阿七,叫你们一家,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错的是我,有罪的是我,那夜屠秦家的也是我。孩子,取了我的性命,此事就到此为止了吧。”
“我不,”秦言执拗的道,然后慢慢抽出焦尾,长剑银光闪闪,像是怒不可遏的杀气,她左手捏着焦木的剑鞘,右手握住剑柄,道,“不杀了所有人,我绝不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