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贤淑了那么多年,便是真的遇到不平之事,想要据理力争、破口骂之也不能得。所以,洛芷终是败下阵来。却也没有不顾形象的大哭大闹,而是用一种近乎死寂一般的从容来面对。她慢慢扬起唇角,像是三月的夭夭桃花,却又没有内在的生机与灿烂,她道:“既然他愿意你做他的未婚妻子,那我,祝你们两不相疑,恩爱白头。”
别看是自己赢了,可茗姜心里其实忐忑得很,因为程纶早就明确告诉自己,他不会娶她。而她心里也清楚,这桩婚事本就逢场作戏,而她骑虎难下,两边都难以应对,或许最后只能成为一颗弃子,或者一个死人。但是,茗姜还是高兴让洛芷吃瘪。她亲眼见那背影远去不见,昂着头,像是对着虚空说话。她道:“秦姐,你看,我没你想得那么差。”
洛芷回去之后便怏怏不乐,却又不像其他人生闷气砸东西。她叫人在乐器行买了把琴,一刻不停的弹,直到指尖都开始疼痛,却也不歇。分坛弟子都是些大老粗,很多连大字都不识一箩筐,更何况琴曲这种高雅的事儿?所以,他们只叹芷小姐弹的曲儿真好听,和她人一样赏心悦目,却没听出曲里的失意来。程纶外出办事回来,得知洛芷到此,心里欢喜得开出花来,但面上却未曾表达出来。他问手下,道:“芷小姐来了多久了?可是无聊了?”
“来了大半日了,去了襄樊王府上,同郡主娘娘聊过。回来之后便一直弹琴,大家都说比百灵鸟叫还好听呢。”
程纶皱了皱眉:一直弹琴?她这是……心里不高兴了么?难道是茗姜郡主欺负了她?程纶又问:“可知她们说了什么?”
“不清楚,芷小姐不让我们靠近。但想来芷小姐同郡主娘娘很合得来的,芷小姐临走时,郡主娘娘还出来送了呢。”
程纶不明所以,但清楚一件事,洛芷现在心情是真的不好。虽然她的琴音乍一听来欢愉快乐,但稍懂些的人便能听出欢愉表面的哀戚。遑论程纶还同洛芷一起长大,他不懂乐理,却熟悉她的每一个落指,每一抹心情。程纶禀退属下,自己去找洛芷。毕竟他也知道,洛芷来此是因为放心不下秦言,而他,刚刚才偷袭秦言却铩羽而归,堪堪回来,自然知道秦言无碍。为了叫洛芷宽心,他也得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稍许透露。屋内琴声暂停,想来是因为弹得太久,手上累了吧。笃笃——,程纶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洛芷的声音,一如往常,清脆悦耳:“请进。”
程纶踏进去,随手关门,走近,站直,低头,垂目,敬而远之的模样,道:“芷小姐。”
“程纶……”洛芷顿了顿,把齿边的哥哥二字生生转换为门主,道,“程纶门主回来了?”
程纶道:“属下来迟,未能远迎。”
“无妨,我又不是来视察工作的。”
程纶主动解惑:“大小姐现正在河南境内执行其他任务,没有任何伤损,芷小姐无需担心。”
“嗯,我知道,”之前洛芷本来是把双手压在琴弦上的,此刻却拿开,笼在袖中,她淡淡道,“阿姊无事便好。程门主,你也是刚刚执行任务回来吧?”
“是。”
“近日很忙吧?瞧着你们走南闯北的,人也瘦了不少,”洛芷轻笑一声,道,“但你同郡主婚礼将至,还是把能够推出的任务交给其他人去吧,你……多抽些时间陪陪郡主。”
她咽了咽口水,喉中像是鲠了一根鱼刺,细细的,却上下不得,让她莫名有些难受。她又道,“毕竟这……事关天残派与王府的联姻……”程纶从不敢抬头看面前的姑娘,因为她太过美丽太过无暇,那是上天派来的仙女,可远观不可近看的仙女,他这样寄人篱下、满手杀戮的残疾人,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玷污。云泥之别,从他们出生便已注定。虽然年幼时他还不太懂,甚至还有过一段与洛芷的青梅竹马般的感情。他比洛芷大了将近七岁,洛芷被接到天残派时还不到六岁。他也不够优秀不够瞩目,可是因为会做各种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比如草编的蛐蛐儿,树皮织的手链儿,还有用干木头雕刻出的小发簪。这些东西深得小洛芷的喜欢,便整日整日的缠着他,跟在他身后,甜甜的叫他“程纶哥哥”。有一次,洛芷不小心坠下高楼,程纶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却因为前些日子刚大病一场,力气不足,几乎要抓不住这个六岁的小姑娘。可是,他不放手,死都不放手,直到手腕在栏杆上磨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来。最后他高声呼救,唤来了洛远道,洛远道飞了起来,接住洛芷,这才把她救了下来。而程纶,因为保持头朝下的姿势太久,一个头晕目眩,直直的栽倒下去,还好被身后来的守卫一把抓住。然而,他的左手腕被磨得太久,经络都有些不通。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名贯江湖的程纶,明明是个左撇子,却更喜欢用右手钩的原因。也是那一次的事故,让庸碌了十来年的他意识到,尽管他可以凭借是洛远道远房侄子的身份在天残派不愁吃喝的过完一生,可生活和江湖一样,若没有真本事,便不会有人管你,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在意的人。若是洛远道晚来一炷香,他可能就坚持不住了,那么洛芷……或许便会夭折在垂髫的年纪。所以,他开始刻苦学艺,师从当时天残派最为严厉的执法长老。每每训练之后,他都能洗下一盆血水,也总有胳膊大腿的会脱臼。长老说他半路出家内功不纯,没有几十年的修炼不会有大成,建议他专修双钩。长老死之前还传了内功给他,并嘱咐道:“黄泉钩,只有断爱绝情,才能遇人杀人遇鬼斩鬼遇佛弑佛,成为真正的黄泉钩。”
然而,在他一步步踏入江湖,回头之时却意识到,他离洛芷越来越远。她是不染纤尘的清莲,他却是地狱盛开的死亡之花。还有日渐隆盛的自卑,对于寄人篱下作为杀人工具的自卑,对于自己身患癫痫的自卑。他再也不敢如同年幼无知时那般同洛芷相处。在她面前,他爱得不得了,却又怕玷污了她弄伤了她。既然配不上了,便只有卑微的爱着。可今日,洛芷突然说起他这只为利益而勉强为之的婚事,他竟心里生出了奢想:她这是在……为我而哀戚么?可听到洛芷祝他与郡主两不相疑恩爱白头之时,他又在心里苦笑:果然是奢想啊。洛芷心里也是矛盾,本来怀了一腔孤勇前来表白心迹,可是程纶的姗姗来迟和茗姜郡主的巧舌如簧,竟让她犹豫迟疑了。自己若坏了程纶一生的姻缘该如何?若他果真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又该怎样?他们两人,都不说,自以为是为了对方好,却偏偏是自以为。洛芷是女孩子,又不是江湖中人,有这迟疑也是正常。可程纶呢?兴许都是因为他的病态吧。又互相问答了几句,但都无关痛痒,似乎立马便要将他们二人这十来年的感情付之一炬。若如此,是否便可有幸见到真正的黄泉钩?可是,洛芷终究还是叫住了程纶。她放下琴,冲过去,抱住了他。梦一般的,不真实。程纶愣住了,浑身都僵硬了,平常翻手云覆手雨的手段都没了,僵得像是棺材里的冷尸。仿若一场大梦。梦里,那个穿着流仙裙的姑娘抱住了他,带着哭腔,在他身后嘤嘤道:“程纶哥哥,你别走。”
如果这是梦,是否能够一梦千载,华胥不醒?如果这不是梦,是否是他想入非非,走火入魔?程纶苍白病态的脸上,面部的肌肉剧烈的抖动着,连同他十分稳健的双手都在颤抖,如同当年虽没有力气却还是逞强的拽住洛芷的手,生生坚持了半个时辰后的无力颤抖。蓦然,他感觉到了肩上的一丝冰凉。不同于任何兵器搁在颈间的冰凉,也不像焦尾剑触到他皮肉时的冰凉,那是一种他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从心坎里流露出来的冰凉。随即,他意识到,那是眼泪。是洛芷的眼泪。洛芷抱着他,不肯松手,露出一小截白玉一般的手腕来。她紧紧贴着他的背心,头轻轻的靠在他身上,然后,眼泪突然之间就滚了出来,落在他的肩头。她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阿姊,也不是为了祝你幸福,而是有一句话一直要同你说。程纶哥哥,我喜欢你,我欢喜做你的妻子的啊。”
像是用了一生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喊出这礼教不喜的话来。然后,洛芷哭得更惨烈。没有一点儿哭声,但是,她的泪,汹涌得像是当年长城寻夫的孟姜女,汪汪的濡湿了程纶的背心。像是被困在梦魇里,程纶在梦魇中挣扎了许久,终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她的温度,她的气息,听到了她大胆的告白。可是,下一刻,他又听到身后的姑娘泣道:“可你,喜欢阿姊,喜欢郡主,不喜欢我。”
然后,她慢慢卸了力气,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松开她紧抱着他的怀抱。她道,“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黄泉钩主不是没有行动力的死人,他的动作虽然比不上焦尾,但向来也都是快的。所以,在洛芷彻底放开手的刹那,程纶极快的转身,大手一扬,一把环住洛芷,复又紧紧的抱住她。他闭上眼,嗅她发间的清香,多年的喜欢与思念,全在那一瞬间化作一个大大的、紧紧的拥抱,就像当年他抓住她的手一样,怎么也不愿意放开。洛芷也被这动作搞得一愣,但身体比脑子更先反应过来,她也伸手,再一次抱住对方,并把头埋在对方身上,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淌。都说唐门大公子唐辛杰的“胭脂泪”是这世间最厉害的眼泪,可现在看来,女人的眼泪,尤其是自己喜欢的姑娘的眼泪,才是世上最锋利的最直击心灵的震撼。程纶以下犯上,抱着他们天残派的小姐,苍白病态的脸上竟有破天荒的出现了亢奋的红色。他忍不住声音都在颤抖,道:“我喜欢你,十年前就喜欢你。”
洛芷涕泗横流:“啊?”
“我对大小姐是敬重,对那郡主是利用,她们都很好,可偏偏都不是你。只有你,唯有你,是从心尖上不曾沾染血腥的地方深深而来的喜欢。”
像是忘却了自卑和无力感,程纶道,“十年前,你让我放手,要不我的手会断掉的时候,我便喜欢你。可是……我配不上你……”洛芷的笑与哭同时出现,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抿了抿唇才最终道:“傻瓜。”
程纶继续道:“芷小姐你天姿国色举世无双,只有最有能力、最有家世、最负盛名的人中之龙才配得上你,而我……微如草芥,卑如尘埃,不敢……遐想……”“那些最有能力、最有家世、最负盛名的人中之龙自然是好的,可是,他们不是你啊。他们没有与我相识在十年前,也没有不要命的也要救我。”
洛芷慢慢道,“你是我真心喜欢的,比所有优秀与巅峰都还要举世无双。”
“可我……有病……”“那么,让我成为医你的药,好不好?”
错过对面的两个人,终于坦诚相待,这才发现,原来都是互相喜欢的,只是阴差阳错浪费了那么多年。难得的,程纶身上不再是死气,竟也焕发出生机。他给她看自己画的图,他道:“我曾请大小姐参考过了,这簪子你会喜欢的吧?”
原来这便是之前他叫秦言替他看的图,却是要制作发簪送给洛芷的。洛芷恍然大悟,而程纶送秦言定情信物的流言也不攻自破,她把头靠在程纶身上,道:“好,我便等着收你的礼物了。”
“阿芷,你等等我,待你生辰,我捧这黄金玫瑰,庆你生日,求宗主把你许配给我。”
“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