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醒来时,见秦言还盘腿调息。他道:“休息会儿吧,内力没那么快恢复。”
秦言答好,陆离困得很,又闭了眼睡去。可身上伤处作痛,他没多久又醒了过来,却见秦言在熬水。他问:“你这是?”
说是熬水,但秦言的法子很是奇特。因为没有釜甑,秦言竟捡了不少鹅卵石进火里烧,又在地上刨了个小坑,填上好些宽叶,叶中盛满了水,乍看起来就是个小碗儿。而那水中,不知放了些什么植物的根茎叶子,像是养的花草。然而,秦言却用两根木棍儿做筷子,将火中烧得滚烫的鹅卵石一个个的捞起,然后扔进那水中。鹅卵石入水,均发出噗嗤的声音,像极了刑房里的烙铁浸水的声音。十几个鹅卵石入水,冒出一阵烟来,便见那水居然沸腾起来,根茎叶片也被煮熟,连汤汁都变了颜色,看起来就像是一碗汤药。秦言撇开水面上的灰,又重拿宽叶卷了两下,形状竟像是一只青铜爵。待那沸水不滚,秦言才拿手中的“爵”舀了一杯,小心翼翼的递过去:“喝药吧。”
陆离很懵,这……怎么厉害吗?倒还是接了过来,吞下,果然一股浓浓的药味儿。陆离正疑惑得紧,只听秦言道:“我听你声音,似乎伤到了气门,恰好我在附近看到这草药,就带回来了。”
哪有那么多恰好?便直说对旁人的关心不好么?陆离心头一暖,笑:“都说患难见真情,你突然对我这般好,我险些没明白过来。”
“不过是唇齿相依,互相扶持罢了。”
意思很是明白了,你我二人利益相关,需得互帮互助,方能走出这山谷,实现各自志向。至于其他,没有其他。陆离苦笑:“你说得对。”
此刻夜已深沉,他自己已是草草睡了两觉,而秦言却是一刻未歇强撑至此。见对方分明已经筋疲力尽神思倦怠了,却还要强撑着,陆离有些懊恼:她分明是怕横生枝节,所以才勉力守夜。可笑陆离堂堂男子汉,竟要一个女人来照顾着,分明对方伤得也不轻啊。陆离伸了个懒腰,做了个刚睡醒的姿态,道:“听这山里虫鸣嘈杂,我那巫山云雨的好梦怕是做不成了。罢了罢了,我便好好处理伤口了。”
他又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得闭眼,不能偷看啊。”
秦言应声闭眼,不过眨眼功夫,便已入梦。陆离轻道:“明明困成这样,何必逞强呢?”
他将刚刚自己睡暖了的干草移到她身下,扶了她轻轻躺下。他看她便是睡觉,手上都紧握着焦尾的,果然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他凝望她眉眼片刻,不惊艳也不清丽,在久战之后更是显得无神失色,比之洛芷,比之其他同龄的姑娘,都是不如的。然而,陆离却觉无可比拟,抬头看银河星子,仿佛也不及。他人待卿如焦木,我却视你如青山。暗卫也是凡人啊。不是没有爱恨,只是没有遇到。以前听闻焦尾黄泉,天造地设,现黄泉已亡,在下不才,是否可以凑得个天生一对?不知何时动的心,不知何时用的情。或许是初相见你仗剑而来,打得我灰头土脸狼狈而逃;又或许是大匡山你神兵天降救我水火,冷冷逼问旁人解药何在;或是你屡次识破我伪装,却又不得不和我合作,那种洞悉一切的睿智和被命运打压的无奈;又或是你告诉我命不久矣,却又因我助力而要还我恩情……然,所有一切,似乎都是因为,我们是极其相似的人。相似到,泱泱天下滚滚红尘,除了彼此,再没有一个可以与之这般走下去了。陆离觉得自己病了,病得萧庆元的医术都治不好。这江湖,这朝堂,这人间,或许都容不下病了的陆离。他轻叹一声,怪自己作孽太多,兴许都是平日唐突的胡话太多,张口就来得多了,被老天爷听到了,便就当真了。这回好了。本是七日便能恢复内力,可秦言这里情况特殊,伤势引发她因施禁术而导致的病情,虽不如前一回严重,但也让计划不能如期了。再有几日便到五月了,很多事情也不能再拖,但秦言身体的确不容乐观。因此,秦言道:“你先走吧,不必等我。”
“说什么胡话呢,”陆离道,“你照顾我良久,就是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我来照顾你了吧?再说了,没有你大杀四方,我还怎么马到成功啊?”
两人都不说破,可都心知肚明,他们谁都离不开谁。若是陆离先走,很可能搞不定中途遇上的追杀,而他这一走行踪暴露,很有可能也会把秦言的位置暴露出来。到时候,分散开来再各个击破,便是陆离好运逃了,重伤在身的秦言没有可能全身而退。合而利,利则无敌。从陆离施计接近秦言开始,他们的关系便越发密切,像是缠绕在一起的两根麻绳。想要解开,便必须靠这两根麻绳,若不合,靠着蛮力,或是外力,只会越缠越紧或是两败俱伤。实话实说,陆离还是很会照顾人的,除了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鱼蟹,陆离居然还爬上一棵参天大树去偷蜂蜜。树很高,七八丈,一人抱不过来,且没有任何枝桠,就一树擎天直指苍穹,最顶端的树冠之中,隐藏着一个大大的蜂巢。陆离没有告诉秦言自己的行动,只是日常外出觅食,然而,他准备了好几大圈藤蔓,带了把小匕首,藤蔓缠在腰上,和树干相连,然后,慢慢向上爬。因为藤蔓把他和树干圈在了一起,便是内力不足轻功不高,也能上去,再用匕首轻轻凿出落脚点,便能缓缓行进了。快到树顶时,陆离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团枝叶点着,挂在金铰鞭上,甩了出去,火焰和浓烟把马蜂熏出,他这才深呼吸两口,甩掉金铰鞭上的火把,刷的一声鞭梢挂在一枝树枝上,他从藤蔓之中抽身出来,借力飞起,然后,一把将没有马蜂的蜂巢摘下,这才又靠着藤蔓慢慢下来。落地之后,他自己都忍不住唏嘘两声:“陆离啊陆离,功夫不高,胆子倒不小。”
蜂巢中还有几只熏晕了的马蜂,逮着陆离这个杀蜂放火的恶人就是几针,又被两只盘旋的马蜂蛰了几下,这才算是取得可这蜂巢。蜂巢中除了还未成形的幼蜂,便是满满的蜂蜜,香甜浓蜜,格外芳香。当他抱着这战利品回去求表扬的时候,秦言首先看到的却是他额上被马蜂蛰出的已经肿起来的大疙瘩。陆离炫耀着自己的战果,秦言却道:“你不必如此的。”
蜂蜜果然甜,甜进了心坎里,就是秦言用竹片挑破那疙瘩然后抹药的时候,陆离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来:“哎哟喂,这蜂针简直比唐门的暗器还毒啊。”
夜里,两人听着虫鸣,相对无言,秦言却突然开口:“你此前说的话,可是真心?”
陆离想了想,这个此前是哪个前了?他每天说的话可以车载斗量的,虽然很多时候是插科打诨的玩笑话,但近来也是说了不少真心话的。他突然想起,秦言说的该不是早上的吧?今早,陆离醒时秦言还在梦中,也不知是不是被狐仙迷住了,在看了秦言半晌之后,陆离居然脱口而出:“等你报完仇,我讨完公道,你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咱们有一天算一天,在一起,好好的过,我绝不贪心。”
原来她听见了啊?陆离讶然,忸怩道:“原来你那时没睡着啊。”
“若你此话当真,好,我剩下的时间都可给你,”秦言道,“若是假,也无妨。”
陆离赶紧道:“真,当然是真咯。”
秦言道:“我信你。”
陆离憋不住的笑意,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不同于之前的伪装,可以看出,他的眼中都是笑的。秦言此生,有过一场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情窦初开的喜欢,除此,便是铁树开花,就是有了桃花,说到底也不是她的。她前十三年都在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茶坊少东家,后十年却是在尸山血海中踽踽独行一心为父报仇。从来没有过一刻,敢去奢望所谓情爱。十三岁之后她便清楚,所爱也会欺你瞒你背你叛你,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学剑之后她又晓得,自己活不过二十五岁,便是能够在有生之年大仇得报,寥寥残生,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忍受她陪伴她。可面前这个人,虽也欺瞒利用她,却也多次舍生相救。生死之间的情义,细节之下的感动,譬如大匡山下被唐门追杀,他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却也没有逃开;譬如请她同食,竟也细细挑拣汤中葱花,因为她不喜食葱花却喜葱味;譬如坠入天坑之时,他下意识的便要垫在她的身下……虽然这些细节都只是另有目的的,可秦言是人,会感动,会感情用事的。她看到了他的好,也懂得他们的相似,或许正如他所说,天下不会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了。没有芙蓉帐暖,也无鸳鸯锦被,只荧荧星河,点点虫鸣,月色很美,美得像是纯洁白皙的胴体。不知道何时成,不知道何时死,但我答应你,我这残生,除去一生所念,便都归属于你,连同这俗世躯壳。温柔如阳,缠绵如风,缱绻如水。既已定了归属,便月下立誓,坦诚相待。秦言终是静静的淡淡的说出自己此生最大的秘密:“我天生石女,终此一生,孤苦无依。说起来,算不得一个真正的女人。”
所以,她对小孩子总是一副既喜欢得紧又板着脸不愿亲近的矛盾模样。天残派,天残二字,倒也应了秦言的现状。陆离细细吻着她的肩,道:“你有我便不会孤苦,这条路,我们同行,无需他人。”
既已坦诚,陆离也不再隐瞒:“其实那一次有人攻打南山别院,是我泄的密。”
本是要搞票大的,可那一次洛远道已不在场,只剩洛芷一人,若非程纶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秦言一顿,然后咻地拍出一掌,打得陆离一下子歪倒了。他早便知道,秦言要是晓得这也是他的手笔,定要找他算账。但二人既已说好不再隐瞒,他便实话实说了,也做好了被秋后算账的准备,哪晓得秦言性子这么急,这种时候都能下手。但陆离也能理解,并且静待下一掌过来。然而,等了许久却没有动静,他疑惑抬头,却听秦言道:“罢了,我现在若是杀了你,便是真的谋杀亲夫了。这账先记着,待见了阿芷你再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