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变冷的话语让她吓了一跳，怔忡问道：“父皇，有什么不妥么？”
李隆基默了片刻又对她微笑，“没什么，不管你的事，只是突然之间觉得有些孤单，玉环，你留下来多陪父皇一阵可好？”
她双目大睁，心下觉得天色已晚，再留不便，却不敢拒绝，只得点头答允。皇帝借酒浇愁，又嘱她弹琵琶来听，中间陪饮了几杯，她不胜酒力，喝的有些醉，回府时竟已到了半夜。寿王闻到她一身酒气，满脸怒容，恶狠狠瞪着她，“母后只说让你给父皇送膳食，难不成你将自己也送到他床上去了？”
她吓的后退，“你怎会有如此可怕的想法？之前是因为父皇难过，要我弹琵琶给他听，后来又陪着喝了几杯酒。我喝醉了就睡着了，父皇也喝醉睡着了，醒之后就命人将我送回来，中间根本什么也没有，高公公也在，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
“高公公——”寿王仰头大笑，“他不过是父皇身边的一条狗罢了，为了维护主子的名声，他会说实话吗？我的妻子居然跟我的父亲苟且，杨玉环，我还真没瞧出来你是这么一个下贱不要脸的女人，难怪母后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连婊子都不如，婊子也不会去勾引自己的公爹！”
“是……母后说的？”
她如梦初醒，“一切都是你们故意的，接二连三安排我在父皇面前出现，为了你的太子之位？”
寿王一时无话，暗骂不该口不择言说漏嘴。“你利用我，却还怀疑我？你究竟有没有将我当成妻子！”
夜半她哭着跑进宫找阿蛮，将满腹的话都告诉了知己。阿蛮是个泼辣性子，心想她虽贵为王妃，但出身太过微寒，寿王母子又如此算计于她，不免很是担忧，思来想去将事情捅到皇上面前，并且直言寿王想当太子一事。联系之前种种，李隆基怀疑起前太子造反一事的真伪，竟真的查到武惠妃头上，愤怒之下将其赐死。宫廷之中，消息传的甚快，寿王也知道了是因杨玉环深夜诉苦，谢阿蛮御前告状，皇帝才会怀疑到母亲头上，此时的他几近癫狂。夜间将杨玉环锁在寝室门外不说，还下令仆婢不许给她留半分栖身之地。她自知犯下大错，在门外哀求丈夫到半夜，寿王却嫌她烦，打开门将一盆放到冰冷的洗脚水劈头盖脸泼了她一身。正值冬日，夜半寒气甚重，她全身湿透在门外冻了一夜，终至发烧晕倒。寿王天亮打开门，才发觉外面下了雪，天寒地冻，自己的妻子倒在雪地里，身上好像都结了一层冰。震惊之余思起昨夜种种作为，不禁有些后悔，急将她抱进屋内，请太医诊治。太医请脉之后脸色变幻莫测，斟酌片刻道：“王妃的病倒无性命之忧，只是殿下是否知道王妃早年因寒气侵体而伤了阴脉，日后恐无法怀有身孕……”寿王听罢直如焦雷劈顶，半晌才回神道：“你是说她不能生？”
太医神色惋惜，嫡妻不能生子，对普通男人而言尚且难以接受，更何况是位亲王。病榻上的杨玉环听到二人对话，一颗心狠狠揪在一起，两手抓着衾被差一点哭出声。太医走后，寿王转头看着她，见她满脸泪水，心下更是既烦又怒，咆哮着将她从床榻上拖下来，“哭，整天就知道哭，难怪成亲这么多年一直毫无消息，原来你根本就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非你不娶！你说，你有什么用，你有什么用！”
他愤怒地将她摔在地上，她嚎啕大哭。“滚——你给我滚——我寿王府再也容不下你这个无耻放荡又毫无用处的女人！”
身后的声音如此可怕无情，她顾不得高烧的痛楚，跌跌撞撞跑出去。府外风雪尚未歇，她衣衫单薄，不辨方向，也不知跑了多久，一辆马车突然在她面前停下，车里的人打开帘子，赫然正是皇帝李隆基。皇帝看着满脸烧红在风雪中冻的瑟瑟发抖的儿媳妇，一时甚觉吃惊，“玉环，你怎么了？”
她将自己抱紧，眼睛哭的又肿又痛，嗓子也嘶哑到发不出声音，“他将我赶出来了，他将我赶出来了！”
连说了两遍，却是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李隆基这才发觉除了衣衫单薄之外，她的一双脚竟还赤裸着，“究竟怎么回事？”
伫立在风雪中的人没有回答他，昏倒在地。请太医看过之后，李隆基急令寿王入宫，话还未讲一句便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连女人都欺负！玉环她是你结发之妻，纵然不能生子，也无太大过错，你居然如此折磨她，你配做一个丈夫，配做一个男人吗？”
“连女人都欺负……”寿王又哭又笑，“儿臣哪儿比的了父皇，父皇不是连女人都杀吗？”
一旁的高力士惊声道：“寿王殿下休得胡言乱语！”
李隆基龙颜大怒，厉声道：“你母妃她是罪有应得，她害了朕三个儿子，你教朕如何容她？”
“杨玉环害死我母妃，她不是罪有应得吗？”
寿王大哭，“你有那么多儿子，可我和母妃只有彼此，父皇，你爱我吗？你像母妃一样爱我吗？”
他摇头，“你不爱我，从小你就把我寄养在宁王伯父府上，你连把我当儿子都没有，更不可能让我当太子！我不管母妃做了什么，她都是为了我！现在母妃死了，我不过是只任人欺凌的可怜虫罢了，父皇，求你赐我一死，你赐我一死啊父皇！”
眼前的儿子已身长七尺，却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李隆基心下恻然，摸着他的头叹息道：“瑁儿，父皇并非不爱你，只是当年你母妃生了你两个哥哥，却接连夭折。后来她又生了你，父皇害怕将你留在宫里会遭遇和你两个哥哥一样的命运，迫不得已才将你寄养在宁王伯父府中，以至你自小与父皇感情疏离，今后父皇会好好弥补你。过去的事情暂且不提，你与玉环既是夫妻，就该和睦相处，她不能生子，虽然遗憾，不过父皇会为你挑选一名侧妃，将来生下孩儿，由玉环养护。玉环身世可怜，你切记不要因此苛待于她，否则的话，父皇是不会答应的！”
当日李隆基便命儿子接儿媳回府，寿王因得了皇帝父亲的命令，对她也不敢再有虐待之举，却一天天冰冷起来，日不同食，夜不同寝，相见了也是无话。有几次还被她撞见从婢女房中出来，她心下纵然难过，口里却道：“子嗣之事为大，王爷也该考虑纳侧妃了。”
寿王点点头，“等三年孝期满了，我就娶侧妃！”
阿蛮知她苦闷，常到府中看她，或者带她去梨园。歌舞丝竹悦人心性，倒是能稍解烦忧。而皇帝闲暇时也多去梨园，又喜她舞技出众，便将自己新作的几支曲子拿出来由她编舞。她天资灵慧，每每能技惊四座，惹得皇帝赞叹不已，甚至连夜间也能梦到她的绝妙舞姿和倾城容貌。这般相处下来，待时日久长，便有些沉溺不可自拔，若有一日她不曾入宫，就要派人去接。此等情形任谁都能觉出些不同寻常，寿王恼怒不已，也不再给她好脸色。她心下惶恐，见到皇帝之后便说了些公媳之间应当避嫌之语，还未说完皇帝已抓住她手臂将她拉近，沉声道：“玉环，这些时日朕早想明白了，瑁儿他不可能让你生活的快活无忧，但是朕可以！朕不用你生儿育女，更加不会苛待于你。与其让你痛苦的待在瑁儿身边，不如将你夺过来，让你活成天下女人都羡慕的样子！”
她吃惊地看着皇帝，颤声道：“你要强占自己的儿媳么，难道不怕世人嗤笑？”
李隆基嗤笑一声，“朕乃九五至尊，世人有谁嗤笑的起朕？玉环，朕不会强占你，朕会要你心甘情愿答应下来！”
当日她浑浑噩噩回府，受惊仍不小，寿王却是得了高力士的暗示，看着她的时候一直在发笑，却殷勤为她添一碗羹汤，定要让她喝下去。到了夜半，她突然腹痛如刀绞，遍体生汗，甚至疼的从床上摔下来。寿王在一旁冷眼旁观，拒绝了她请大夫的要求，“那碗汤里我放了毒药，你好好去吧，我想父皇应该不会要一个死了的女人当妃子！”
这些时日她总觉得自己生不如死，可当死亡真的到来，却是这般的可怕与无助。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心底说不出是何滋味，口吐乌血昏厥过去。天亮了，她却未死，原来寿王又给她服了解药。形销骨立的七尺男儿裹着半面罗帐蜷缩在墙角，面容一片死寂，“我怕被世人嘲笑，可我更怕死。如果母后不曾出事，我也不曾痴人说梦想要当太子，定然会好好做你的丈夫。玉环，此生此世，我对你的爱都是那么不真实，我想，我是真的不配拥有你。为了我们彼此还能好好的活下去，到他身边去吧！”
一个喂她喝下毒药的男人，一个轻易放弃了她的丈夫，思起来新婚之初的那段甜蜜时光竟然恍如隔世，她是否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个男人，也不曾做过他的妻子？离开寿王府后，皇帝将她送入道观，原意只是借出家之名与她暗通款曲，不想弄巧成拙，她竟真的安心当了女道士。“朕去看她十次，有九次都被她用扫帚赶出来，如今也真有些无计可施！”
李隆基无奈叹息。谢阿蛮听罢掩嘴而笑，“皇上何必如此心急？玉环是被寿王伤透了心，这才对情爱之事绝了念想。依我看，皇上不如让她静静待一段时间，那道观的日子犹如枯井一般无趣，怎比红尘中热闹自在？等她过够了清心寡欲的日子，自然会回心转意。”
初入道观是在盛夏，经过一个秋冬，又见倾城柳色。早上从井里打了水，忽闻头顶呖呖莺啼，花间也有蝴蝶穿行，不觉想起了昔日与阿蛮一起跳的那支《帝台春》。锦绣霓裳做新装，胭脂香粉补娇容，那时候的她何等明艳照人？低头以井水为镜，不施脂粉的脸庞瞧起来有些寡淡无趣，原本丰盈的香肌玉骨也消瘦不少，细嫩手掌上还磨出了薄茧，一身道袍看起来更是有些荒唐有些可笑。阿蛮又来看她，与前几次不同，这次她带来了时新的春装和胭脂香粉，还有漂亮的钿合金钗，强行将她按在妆镜前悉心打扮。“这般的倾城容貌偏要打扮成道士，玉环，你当真不做皇妃做女冠，还是顾及世人的眼光？”
“我无父无母，又不能生育子嗣，本就难容于世，还在乎什么世人的眼光？只是皇帝是天底下最多情的男子，他身边有那么多女人，又怎会真心待我？与其再伤心一次，不如不要开始！”
阿蛮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告诉了皇帝，皇帝入观日勤，每次都带不同的礼物给她，除了衣裳首饰，还有市井上有趣的小玩意，甚至鹦鹉白兔小乌龟之类的爱宠。别的倒也罢了，那龟兔实在可爱，惹她爱不释手。有一日小兔丢了，她冒着雨出去找，路上恰巧碰见高力士举伞，李隆基抱着兔子与她在雨中对视。关着门窗，帘外雨声渐歇。只着中衣坐在妆镜前，面上犹带着一片欢情过后的桃花艳色。她抬手摸着面颊，心下却无后悔抑或羞愧，说是无力相拒也好，任其摆布也罢，事情发生之后也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可怕。身后闱帐轻动，李隆基下床，顺手拿了件衣衫给她披上，垂手摸她的脸，“玉环，随朕回宫去吧！”
她一时失神，摇了摇头，“皇上宫中有那么多嫔妃，焉有玉环立足之地？我还是待在这里的好，只有你我，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