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人淡泊名利,下官佩服。”
张俊抱拳说道。 总兵的品级并不比巡抚低,只是此刻张俊自谦罢了。剿灭鞑靼五十骑的战功在这等时刻,对朝廷可谓称得上是久旱逢甘霖。 如此功绩,秦墨不想着邀功,反而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规则果断选择拱手让人。这是在让张俊有些惊讶,但并不排斥。 行动失败的鞑靼小王子账内气氛阴沉,达延汗大刀阔斧的坐在首座。鹰隼一般的锐利的目在舆图上游巡,忽又猛地将桌边的灯盏扫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都死了!哪里来的火枪能打得如此远?”
“大同城里的探子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可汗息怒,已经派人去查了。”
一个鞑靼将领硬着头皮说道,“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只要再等等.......” “等?”
“两万兵马,被一个小小的应州给拦住了!”
达延汗长呼了一口气,显得异常的愤怒。 “人怎么死的?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一点消息也没有!”
“再等下去,我们的两万勇士又会如何想?恐惧从内心长出,就会像泥沼一般不断的吞噬士气。”
闻言,那鞑靼将领咬了咬牙,跪地说道。 “可汗,要不我们直接率兵打进去!那应州又不是大同铁城,我愿意率领三千勇士打头阵,踏平应州城!”
鞑靼将领的一番话,倒是让达延汗有些犹豫。 明军摸不清他们军队分部情况,应州城自然也不会集结大量的守军。如果他能暗中调兵,一鼓作气端掉应州城的话....... 五十骑的损失既微乎其微,而且说不定还能查出明军杀掉五十骑所使用的手段。 这确实很让人心动,但达延汗忌惮着那个疯子总兵张俊。若是预估错了城内的兵力,那对于人马众多的鞑靼军队来说同样是致命的。 一个再大错误在五十人的队伍里出现,最多损失一半的人马。但再微小的错误出现在数以万计的队伍中,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模样,达延汗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开口道。 “传令下去!今晚攻城!”
“是!天佑可汗!”
大帐内的鞑靼将领齐齐单漆跪地,齐齐喊道。 应州城捷报八百里加急,累死五匹马才只用了一天时间就送入了京城。城内锦衣卫开道,一路护送进宫,沿路大声呼喊。 “应州大捷!应州大捷!未战斩鞑靼五十骑!”
入夜,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应州大捷的事情。皇帝朱祐樘一扫太皇太后离世的忧郁,狠狠振奋了精神。 听萧敬念了一遍,又自己拿过来自己的扫了一圈,却没有听见秦墨的名字。好像秦墨这个人,直接消失了一般。 “大同巡抚秦墨为何没有出现在这捷报之上?”
朱祐樘明显有些不悦。 “或许是秦大人那时不在应州,而是守着别处也说不定。”
司礼监大珰萧敬解围说道。 他与张俊有些交情,能说上一嘴也是顺便的事情。 “守别处!守别处!”
朱祐樘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最终也没说什么,拂袖离去。 他哪能不知道这五十骑捷报哪里来的,秦墨改进那些神机营的枪炮还是朱祐樘偷偷给他批的折子。 但眼下这个情况,皇帝也不可能去主动拱火。将在外,君王得到的消息都是延后的。现在又是边关将士抵御鞑靼的关键节点,更不能出任何问题。 就算有事情,也得等到鞑靼退兵,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再说。 入夜,正在擦拭刀剑的沈三听着门外的声响,刚抬头,院门就被人推开。秦墨走了进来,咳嗽一声说道。 “走!出城!”
“公子,去哪?”
沈三一个激灵蹦了起来,问的自然是出城去哪。 秦墨将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又快。 “鞑靼今晚就要动手,我们走,去捅他们的老巢!”
“那应州城怎么办?不管了吗?”
沈三一边嘴上问着,身体却很诚实。 不等秦墨回答,沈三快步冲入房中收拾东西,大概数十息的模样又很快全副武装的走了出来。 “公子,我准备好了!”
“那好,跟我走!”
秦墨点头,极快的转身走了。 夜色浓重,同样全副武装的秦墨带着沈三几人出城,拿着巡抚令牌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的出了城。 城外,一众打扮诡异的兵马伏倒在地,人安抚着一同躺倒的马。在这寂静的夜里,愣是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直到秦墨骑马到来,点着一盏残破的马灯,从怀里掏出森寒的巡抚令牌。 “王氏子弟听令!”
哗啦一声,卧倒的人飞身上马,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地面上顿时涌现了三百人马。王常王遇皆在此列,身体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抖。 城外有鞑靼军队,他们借着逃兵之名陆续出城,隐藏在这远离应州之地两天。现在终于等来了秦墨,等来了行军令。 三百人无法击溃鞑靼两万甚至更多的人马,他们不是骑兵,即使会使用热武器也没法面对转瞬而来的众多骑兵。 应州城可守,不可出城攻之。兵马来不及援,一旦开战只能死战,无论输赢战况定然惨烈无比。 现在这三百骑的任务不是偷袭鞑靼,而是绕路,切断鞑靼的一切供给。顺藤摸瓜,杀入鞑靼老巢。 “吾等为大人马首是瞻!”
王氏子弟低声应道。 “出发!”
秦墨身体像绷紧的铁枪,神色严肃,拔刀低低吼了一声。 漠北的夜风刮起他的衣衫,脸上映衬着森然的冷意,杀意如寒刀四散。三百骑包着马蹄,向着更深处的漠北夜急行军。 武官不敢做的事情,不敢冒的险,秦墨是一件都没落下。 面对鞑靼围城,掉头直捅老巢这种事,也只有王越能干出来。现在秦墨如法炮制,比王越更狠。 他只领着三百人,去断鞑靼粮草,捣鞑靼老巢。 三年的准备,让秦墨有了足够的资本,敢带着三百人深入大漠寻鞑靼老巢。换做以往,那是根本没法想象的事情。 应州城,城墙之上。老兵油子杜有样缩在稻草堆里偷偷摸摸的饮酒,夜里风大,不饮些酒捱不住。 即使总兵明令禁止守城不许饮酒,违者杖二十。 但杜有样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朝廷也不发衣物,上半年的饷还没发下来。边军哪个不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 他现在能喝酒,也多亏了他没亲没故,身上的钱都攒下来给了自己花。上个月还冻死两舍不得喝酒的愣头青,真是可叹这世道! 平日里杜有样油腔滑调的,一大把年纪了就剩这一把骨头了。旁人都笑他这辈子还是个童子鸡,他总是红着脖子争辩。 “老子当年跟随过王越老大人进过漠北,北伐的时候,你们这群兔崽子还在娘胎里!”
众人听闻只是嘻嘻哈哈也没有当真,都喊他的外号老杜。 也有人问过他一把年纪怎么没回卫所养老,每当这个时候,杜有样气焰就焉了。整个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口一口的往嘴里灌酒。 今晚这酒没喝几口,忽的听见一声异响。动静似乎是从城墙下方传来,杜有样睁着眼睛探出半个头飞速往城下看了一眼。 霎时间,魂都差点被吓飞。 城墙下,鞑靼士兵正举着攻城的器械,准备强行攻城。 巨大的恐惧感让杜有样大脑空白了一瞬间,随后酒袋一扔,不要命似的跑向传令的火台。 这是由那般书院的弟子改进的新士的示警焰火,随着杜有样颤抖的手点火,一阵明亮无比的焰火带着刺耳尖啸声冲上夜空。 杜有样苍老的嘶吼声也在夜里响起,咆哮吼道。 “敌袭!敌袭!”
话刚喊完,收到信号的各处传令台纷纷点燃了焰火。驻扎在应州的明军彻底清醒了,哗啦啦列队奔上城墙。 就着夜色,浓烈的血腥味袭来,被夜风吹拂出去很远。 明军不要命似的往城墙上扑,完全以血肉之躯抵挡鞑靼的进攻。并非他们悍不畏死,而是他们都是应州人士。 鞑靼打大同,第一站就打应州。他们不冲,身后的亲人就要代替他们受死,代替他们挡住鞑靼的进攻的脚步。 冲!即使自己死了,身后还会有同伴补上! 只要熬到大同与宣府来兵增援,应州就是安全的,他们亲人就不会被杀死甚至屠城。 刺眼的火焰划过夜空,将城墙的一角照亮。 为首那人露出一张粗犷狰狞的生面孔,朝着迎面而来的明军露出嗜血的笑容。那股狠厉劲让打头的明军胆寒,却明知必死的嘶吼着冲了上去。 死不可怕,人在这个世道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无非为了吃饱饭不饿肚子就是幸福,能看着亲人有饭吃就是幸福。 他们之中绝大部分的人没有离开过塞北,很多人甚至没吃饱过饭。饿了一辈子,也没想过活很久。 在这城池失守的生死关头,没有人不怕死。但他们觉得自己可以死,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不能剥夺他们在乎的人的命。 寻常百姓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如果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再如何孱弱的明军都会抓着铁枪前仆后继的拼杀。 鞑靼兵身材高大粗壮,咆哮着兴奋着冲向明军。如同狼入羊群,像是几百年都没见过肉似的眼里冒着绿光。 漠北的狼群又回来了,在这深夜里,数不尽的鞑靼兵在城外奔袭。城头已经上来了一些人,城下是源源不断的鞑靼兵。 一名稚嫩的明军还没反应过来,头被鞑靼兵一把砸断。巨大的铁锤,即刻锤在另一人明军的身上,那盔甲瞬间凹下去一个深坑。 杜有样不知想起了什么,冲到一半掉头跑了。没多久又抱着一个点燃的东西冲了出来,不要命似的冲向鞑靼最密集的地方。 那里站着一个如同满脸血迹,如同阎罗恶鬼一般的大汉。狞笑着大口生嚼着咬下的肉块,一副大为享受的模样。 那边冲上去的明军也被大汉那副茹毛饮血的模样吓住了,隐隐有后退之意。 杜老样指着那大汉方向就冲了过去,全身都被火焰点燃。毛发在瞬间化为黑灰,如同烈火中走出的鬼怪。 饶是鞑靼兵也被这燃烧的人冲撞开来,沾染者火焰皆不能灭,烧毁皮肉又附着在骨头之上。 “明军威武!”
烧成火人的杜老样早已没了意识,只是在扑向鞑靼大汉的瞬间吼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轰的一瞬间,火焰顿时炸开。 明黄色的火焰瞬间爆燃,剧烈的白光犹如太阳初雪,假借光明一瞬。即使是白昼,在这爆裂的火焰下也黯然失色。 “明军威武!”
冲锋在城墙上的明军已经无从思考,在瞬间的爆燃火焰中抓住了最后一丝勇气。又有一人抱着延迟的燃烧弹冲了出来,如同杜老样一般点燃了自己。 蛮人忽然也大叫了起来,眼中嗜血光芒更盛,举起重锤冲向了那即将爆炸的火人。 “杀!”
“杀光他们!!”
“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生死之间,所有的痛觉都麻木了,依靠着肾上腺素本能的挥刀刺出铁枪。血泊之中,不断有鞑靼兵或是明军倒下。 应州血战,在夜幕中拉开序幕。 整个应州城被惊动,总兵张俊指挥队伍守城,以三千兵马面对鞑靼两万兵马。 此时的秦墨领着三百骑,正沿着大漠已北前行。众人无言,没人去想应州城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们都是云中王氏子弟,此刻只需要心无杂念的执行命令。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应州失守离大同失守没多远。 别的家族的人可以逃离,可以躲避。唯独王氏男儿不可躲,也无处可避。 秦墨面无表情,身旁的沈三带着面罩纵马。 他没去想应州能不能守住,记忆中应州一战明军守赢了。但倘若真的输了,秦墨还是会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加快速度!”
秦墨的声音冷得不能再冷,像是冬夜湖畔的冰块。 漠北呼啸的风擦着三百骑的身旁而过,每个人脑海里紧绷着一根弦,听到命令的瞬间下意识集体提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