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沉缓缓松开了手。
他的目光仍然锁着颜鸢,眉头依旧没有松弛。就这样僵持了很久,他忽然伸出了手,从颜鸢的发间摘下了一片树叶。
颜鸢:……
看来爬树的事是瞒不住了。
楚凌沉盯着颜鸢,确定了她并非遇到危险,他才抬起头望向跟在颜鸢身后的人。
两名女子全身僵硬,一瞬间身体已经先于思绪,拔腿就要往来时的小巷逃跑。
颜鸢连忙阻拦:“两位姐姐不是说好跟我走吗?”
两个绣娘惊惶道:“放开我们,我们、我们不去了!”
她们说完便转身想要逃跑。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强行拉住了她们的袖摆:“方才在小巷子里,姐姐不是已经相信我了么?我真的是林掌事手底下的女官,我叫乔羽,姐姐难道不信么?”
两个绣娘惊惶回头,惊恐的目光望向楚凌沉。
颜鸢:“……”
所以是这尊黑面神吓到人了。
颜鸢转身挡住楚凌沉的目光:“林掌事临死之前留了遗言,我需要见到尽快见到坊主,你们今日能躲得过,可再好的绣品也是需要丝线材料的,总有山穷水尽的时候的。”
颜鸢松开了手,轻声道:“姐姐也不想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无止无尽过下去,不是么?”
两个绣娘终于挣脱了束缚,踉踉跄跄往前冲了几步。
她们却没有走出多远,脚步渐渐凝滞,年轻的绣娘抓住了年长绣娘的手:“……姐姐。”
月光照在她们的肩膀上,一片霜白。
……
月夜下。
绣娘终究回了头。
年长的绣娘驾驭着马车离开街市。
马车里,年轻的绣娘坐在离楚凌沉最远的角落里,身体佝偻着瑟瑟发抖。
颜鸢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顿时心中充满了怜悯。
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绣娘的肩膀,低声安抚她:“姐姐不要怕,那个人他只是长得像讨债的,但他其实不是讨债的……”
楚凌沉冷眼看着颜鸢。
颜鸢干咳一声道:“你看他长得也不是需要讨债的样子呀,是不是?”
年轻绣娘小声问:“你、你说你是宫里来的……”
颜鸢说:“是。”
绣娘哆哆嗦嗦抬头看了一眼:“那他、他是也是宫里的吗?”
颜鸢点点头。
绣娘说:“他、他是内务司的官爷吗?”
早就听说内务司当差的公公都是黑面神,平日里替宫里的主子们办差杀人不眨眼,今日一见,果真比栾羽坊外面的打手吓人多了。
颜鸢:“……”
颜鸢头也不抬,声音温柔:“姐姐累了便睡一会儿,多睡的人活得久。”
再多说几句,可能就没命下马车了。
楚凌沉:“……”
绣娘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马车在道路上飞驰。
颜鸢知道楚凌沉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但是她选择了龟缩,她的视线在马车里来回转了几圈,落在了车座边的一堆布料上。
那应该是楚凌沉从成衣店里买回来的衣裳,此刻它们被叠得齐齐整整,放在楚凌沉的身侧。
颜鸢忍不住有些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衣裳,让他进去挑了那么久?
该不会是……没带钱吧?
忽然想到这个可能性,颜鸢的呼吸也停顿了一会儿。
皇帝出门当然是不会带钱的,皇帝平日里身上也没有钱,他金尊玉贵,不论到哪里都有人献上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用得着沾染铜臭味?
而今夜……
颜鸢有些好奇他到底是怎么成功拿到衣裳的。
但她不敢问。
她不仅不敢问,连多看一眼都小心翼翼。
只能低着头往绣娘身边缩了缩。
楚凌沉:“……”
马车行驶了很久,终于缓缓停在了一间破庙前。
马车外传来年长绣娘的声音:“我们到了。”
年轻的绣娘从睡梦中惊醒,晃晃悠悠下了马车,紧张拽住了年长绣娘的手,年长宫女说:“你们在马车上等一会儿,容我们先去禀报坊主。”
颜鸢道:“好。”
反正她也需要先换一下衣裳,总不能带着这一身血去见人。
不过……
她看着两个绣娘惊魂未定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担忧她们会趁机逃走,于是她把自己头上的发簪拔了下来,交到了绣娘手中:“麻烦姐姐把这个交给房主。”
发簪是宫中的织造司出品,有特殊的记号,坊主既然是林掌事的姐姐,应该能认出来。
绣娘接过了发簪,神色复杂地看了颜鸢一眼,终究是匆匆离去了。
马车里只剩下了颜鸢和楚凌沉。
沉默对上心虚。
寂静蔓延。
颜鸢想问你是怎么得来的衣裳,临出口话却变成了:“陛下可否先行下车,我……我要换衣裳。”
楚凌沉眸光低垂,缓缓道:“好。”
……
他一天里究竟说了多少次“好”?
颜鸢有些恍惚。
总觉得今日的楚凌沉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这狗东西有那么好说话吗?
不过眼下她没有空细究这些,等帘子落下,她就把那捧衣裳拎了起来。
此时马车里没有光亮,只有窗口的月光洒进车厢里,依稀可以看出来那应该是一件浅色的衣裳,衣料上隐约还绣着一些暗纹装饰,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让颜鸢颇为意外的并非它的材质,而是它的样式。
她方才吩咐得匆忙,未曾叮嘱楚凌沉买什么样的衣裳,本以为他会买自己惯穿的款修儒袍,却没有想到楚凌沉为她挑选的是一件习武之人会穿的利落的便衣。
颜鸢褪下身上染血的衣裙,套上新衣裳。
发现十五岁少年郎的身形与她十分贴合,衣裳的衣摆短而轻,腰身紧束,衣袖窄扣,小臂上还有一圈硬皮的束腕,束腕上带着一圈用以固定的皮扣。
颜鸢熟练地把皮扣一个个扣上,扣头搭上时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时光逆转,一切又回到从前。
所有的坏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颜鸢就这样在马车里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余光瞥见了胸口豁开的衣襟。
“……”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又解开了衣裳,撕下一圈亵衣的衣摆,在胸上勒了一圈,衣襟总算正常了。
她又干脆做事做全,拆了女子的发髻,简单地扎了一圈头发。
终于全都和谐了。
颜鸢松了口气,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楚凌沉站在马车边上,视线撞上颜鸢时微微一怔,呼吸顿时凌乱了几分。
此时满月高升,月光朦胧照射出颜鸢的身影,与他在山洞时初见的身影重合了起来,胸口传来一点点撕扯的滋味,他屏住呼吸,于是那点隐痛便游走到了指尖。
颜鸢也有些心虚,埋着头走到他身旁。
楚凌沉定定地看着颜鸢,他的呼吸压得极低缓,目光在颜鸢的身上缓慢行走,最后落在了她的手腕上,低声道:“掌柜说,有些难扣。”
颜鸢一怔,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手腕上的皮扣。
这一圈硬皮还充当着护腕的作用,是习武之人常用的款式,设计十分精巧,还需花一些力气。对他这种穿儒袍的人来说确实可能有些难扣,但对她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颜鸢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总不能说我从前天天男装,闭着眼睛都会扣?
凌乱间她胡乱找了个理由:“可能我……天赋比较好?”
楚凌沉低着头,露出温驯的额头:“是不错。”
颜鸢:……???
好在绣娘恰时折返,对着楚凌沉与颜鸢道:“坊主有请两位。”
颜鸢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跟着绣娘走进了破庙里。
看得出这里也曾经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进去第一间屋是十八罗汉,第二间十殿阎罗,那些佛像在夜晚时看起来很是惊心,一直到了第三间主殿,颜鸢看见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观音像下,围坐着十几个女子。
她们身上衣衫单薄,门开了灌进冷风,她们不着痕迹地依偎得更紧了一些。
人群中最为年长的妇人站起了身来,目光落到颜鸢身上,冷笑:“女扮男装,遮遮掩掩,还说不是居心不良?”
颜鸢虽没想过刻意隐瞒,却也没想过一眼被看破,顿时有些尴尬。
她道:“我不是故意遮掩,只是之前身上的衣裳染了血,之所以换男装,原本是想明日上栾羽坊。”
老妇人看了一眼带路的两个绣娘,绣娘们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老妇人又转头看颜鸢:“你说你是我妹妹的徒弟乔羽?”
颜鸢点点头:“是。”
老妇人又问:“有何证据?”
颜鸢说:“我送给坊主的发簪是宫中的物件,林坊主应该认得。”
老妇人冷笑:“宫中物件也不乏流落民间的。”
颜鸢说:“我知道宫里织造司在去年年尾的时候定了一批蓝花雀羽,用来做今年太后寿辰穿的衣裳。”
老妇人道:“时候已久,我记性不好,记不清了。”
颜鸢又道:“我还知道最近又定了一批数量不大的最新鲜的蓝花雀羽,用来做孔雀的头。”
老妇人脸上的神态有些动摇,但仍然坚持:“那也并非秘密,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
那便是个难解的死循环了。
颜鸢心想,她终究不是乔羽,也并不了解乔羽,说得越多只会错得越多。
她道:“林坊主,你们既已落到如此田地,我若是坏人你们逃跑也晚了,我若是好人,我们还能节省点时间,是不是?林掌事还在内务司未落葬,你就不想让她早些安息么?”
老妇人的眼圈渐红。
她咬着嘴唇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脸色和缓了下来:“我妹妹……早年相好的御医……那个负心汉是不是,也未曾去见过她最后一面?”
这……
逝者已矣,颜鸢倒是没有想过还能听到这样的秘辛,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她唯有低头敷衍:“嗯,那人……未曾出现。”
殊不知坊主忽然脸色大变,急急往后退了几步,疾言厉色:“来人,把她抓起来!”
颜鸢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四面八方便扑上来了一堆女子。那些女子一个个云裳柔弱,她也不敢用力反抗,只能拽住楚凌沉的手腕,拖着他一起退到了观音像下。
颜鸢:“……林坊主这是何意?”
老妇人冷笑道:“我妹妹根本没有过做御医的相好。”
她抬起眼睛,锐利的目光扫视颜鸢:“我也不姓林,林是织造司掌事亲传弟子的赐姓,你身为宫中人,不会不知道吧?”
颜鸢:“……”
颜鸢:对不住,还真不知道。
弹指间,绣娘们已经把颜鸢和楚凌沉堵截到了佛龛前,她手里拿着奇形怪状的兵器,木棍瓦片什么都有,脸上俨然是要同归于尽的神情。
老妇人冷道:“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颜鸢坦然承认:“我确实不是乔羽。”
她的目光望进老妇人的眼睛:“但我们确实是宫里出来,调查林掌事之死的。”
老妇女的眼圈通红:“我凭什么相信你第二次?你连织造司的掌事本来不姓林都不知道。”
颜鸢道:“因为我也不是织造司的人。”
事已至此,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颜鸢想了想道:“我听闻你们做绣娘的能以衣冠辨人,坊主又与林掌事私交深厚,我们究竟是不是宫里的人,是什么人,坊主不应该一验便知么?”
颜鸢的语气坦荡,眼神也清明。
老妇人终究是迟疑了。
她们确实已经是穷途末路。
她在绣娘们一声声“坊主危险不要”的告诫之声中,缓步走到了颜鸢的面前。
颜鸢顿时尴尬道:“我这身是刚才街上买的,去验他的。”
她的手指指向一直没有出声的男人。
老妇人收回指尖,转向楚凌沉。
这个不速之客说得确实不错,不论是佛还是人,都靠衣装,不同人穿不同衣衫,即便是同一人所绣的亦有做工的不同,衣装确实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身份。
她的目光刚刚触及那名男子的衣裳时便是一震。
他身上衣衫所用的布料确为贡品,上面又以金丝绣出暗纹,藏于暗色的衣料之下,确实是奢靡又低调的宫中织造司做派。
老妇人的目光缓缓顺着暗纹滑动,落到了藏针处。
每个绣娘的藏针技法都有不同的习惯,这男子衣衫上的藏针技法竟然是她的妹妹,宫中织造司的总掌事林季娘的。
老妇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
贡品做常服,金线绣暗纹,织造司总掌事亲自操针……
普天之下,哪个人有这样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