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定北侯之女,本可以做一个金枝玉叶,却只剩下半条命;为了这苟活的半条性命入了宫,却卷入权欲的斗争,沦为他人的棋子。 她以为自己能在这夹缝中,谋得一条生路么? 还是妄想他会相信她可笑的理由? 只是因为怕疼? 楚凌沉低着头抿了一口茶,再抬头时发现那点红光已经彻底消失在了暗夜里,他的眉心皱得越发紧了。 “茶凉了。”
洛子裘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 楚凌沉没有回头,也没有听从劝阻,他依然抿了一口茶水,随后随手一扬,连茶带着茶杯一起丢了出去。 茶虽早就凉透,药效却尚存。 能解亭中灯油燃烧的毒。 洛子裘站在楚凌沉的身后,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眺望,虽然远处已经没有了痕迹,但是他知道那是颜鸢下山的方向。 真是有意思。 洛子裘勾了勾嘴角。 他本来以为,今夜颜鸢必死无疑了。 她是颜宙的女儿,她就在他的面前使尽花招,她还差点就撞破了楚凌沉最是逆鳞的秘密…… 楚凌沉可从来不是一个宽厚仁德的君王,这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样都足够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偏偏,又一次虎口逃生了。 只是巧合么? 洛子裘不动声色地看了楚凌沉一眼。 此时年轻的君王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眉宇间却还依稀残留着一丝罕见的愠色,也不知是在恼怒方才的谈话,还是别的什么。 洛子裘自然是不敢问的。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天际,此时黑夜已经快到尽头,东边的天空已经泛出一点微茫的曦光。 天快要亮了。 洛子裘悄悄吸了口气,正色道:“陛下,时候不早。”
楚凌沉抬起头。 洛子裘道:“老和尚卜算出的良辰吉时就在今日,昨日深夜文武百官都已经启程,今日上午便能抵达皇陵。”
自古祭祀皇陵都是一项重要的议程。 皇帝先行,在皇陵住上一夜养精蓄锐,文武百官半夜出行,当日抵达,而后君臣一同祭拜先帝先祖,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山下的滚石早已经清理干净,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 如今只剩下一件事还没有处理妥当: 温泉小屋里的那三具尸体。 洛子裘轻道:“陛下,见薄营的那三位……需要尽快送走,否则怕是容易被上山的人撞见。”
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楚凌沉明明可以在山下就辨认尸身,为什么非要让人把他们送上山来? 眼下山上温泉水暖,尸身已经开始腐坏,就算是快马加鞭运下山去,也恐怕很容易被上山的文武百官撞见或者闻见。 可是若是在山里秘密放上几日…… 洛子裘叹了口气,只怕是要真的不好看了。 楚凌沉淡道:“把他们送到山顶,火化。”
洛子裘一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里是楚氏皇陵,是整个晏国的龙脉所在,这山里即便是死了一只鹿都要拖到山下去填埋安葬的,唯恐坏了灵山风水。 而他竟然想要把那三位的尸身移到山顶火化? 这、这怎么可以? 洛子裘又惊又惧,失声道:“陛下!万万不可,皇陵重地,龙脉所在,岂容……” 楚凌沉却无动于衷。 他的目光低垂,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峭的弧度。 “有何不可。”
…… 颜鸢回到行宫时,宫人们早已经闹翻了天,见到她出现,宫人们的眼泪都要横飞出来了。 还好还好。 兔子和皇后,起码回来了一个。 阮竹急吼吼道:“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还好没有误了时辰。”
颜鸢傻眼:“什么时辰?”
阮竹道:“祭祀的时辰呀!”
颜鸢迟疑问:“不是午时吗?”
老和尚重新卜算出来的时辰,是今日的午时,距离此刻还两个多时辰。她大半夜没有睡,本来是想着好好补上一觉的。 没想到觉没有睡成,一到行宫就被宫人们前呼后拥迎了进去,紧接着上了一整套的沐浴焚香梳洗,最后被摁倒让梳妆台前一顿操作,她终于变成了那个雍容华贵的当朝皇后。 阮竹看着颜鸢疑惑的脸,叹气道:“娘娘不会以为只需午时出门便可了吧?”
颜鸢抬头:“不然呢?”
阮竹:“……” 阮竹忽然意识到,颜鸢可能真的对宫中的事务所知甚少。 按照常理来说,她入宫之前应该会有教习的嬷嬷入府教礼仪的,就算没有,身为当朝的皇后,入宫之后也会有专人负责从旁指导教授这些事宜。 可是她家娘娘入宫后就病了。 她不得宠,性子又软,被苛待的又何止是这些地方? 阮竹的心念一动,胸口又燃起熊熊火苗,再看了一眼她家白白嫩嫩的娘娘,顿时满腔的怒火就变成了心疼。 老天爷真是不公。 专门挑软包子欺负算什么本事? 阮竹压低着呼吸,给颜鸢头上的凤钗做最后的调整,顺便自家可怜的主子:“娘娘,你放心,栩贵妃也不会占尽先机的。”
颜鸢莫名其妙看着镜子的阮竹。 她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在阮竹眼里看到了……额,悲悯的目光? 只能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阮竹的指尖轻柔整理好最后几根乱发,冷笑道:“就算栩贵妃现在独得圣宠,今日能陪在圣上身边的只能是娘娘。”
阮竹咬牙切齿:“奴婢一定会帮娘娘得到圣上的心的!”
颜鸢:“……” 阮竹的眼里怒火重重,颜鸢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她明说,大可不必谋划这些事情。 她对楚凌沉半分兴趣都没有。 …… 可即便没有兴趣,皇后终归是颜鸢谋生的活计。 午时将至,她就身穿着朝服,坐上了轿辇,一路到了先皇先祖真正的陵寝之前。 “皇后驾到——” 彼时天朗气清,文武百官都已经跪在了陵寝前。 颜鸢在百官朝拜声中慢慢前行,远远地就看见了一身黑色朝服的楚凌沉。此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庄严肃穆,唯有他一人面无表情,就像自己只是一个无关之人似的茕茕孑立,突兀得令人心惊。 不知道成亲那日,他是不是也是这副神情呢? 颜鸢的心念动了动。 楚凌沉已经近在眼前,他朝她伸出了手,颜鸢想了想,便把手放在了楚凌沉的手心,与他一同走到了群臣前。 午时已到。 百官跪伏行礼。 护国寺的法师诵念的经文之声响彻云霄。 在仪式开启之间,颜鸢的目光在文武百官中搜索自家爹爹的身影。 那老狐狸已经称病不早朝很久了,今日是皇陵祭祀,这种场合总不能再称病逃脱了吧? 她的视线在百官中来回转了好几遍,终于在武将队列的前面找到了他。果然那老狐狸一身官服,面容抖擞,器宇轩昂,哪里有百分憔悴之貌? 也许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颜宙的也转过了头颅,视线与颜鸢相接。 颜宙勾了勾嘴角,举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意思是无需多说。 颜鸢:“……” 颜鸢嫌弃地移回了视线。 中途中她的目光随意扫了一眼文官队列,忽然发现了个特别的男子。 那男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面容斯文隽永,却坦坦荡荡站在了文官之首的位置。 年纪轻轻,却身居如此高位吗? 颜鸢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他显然也是发现了颜鸢的目光,朝着颜鸢躬身,徐徐行了一个朝拜之礼。 颜鸢点点头,收回了目光。 这一场仪式耗时漫长,颜鸢也不敢轻易东张西望,干脆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了身下的软垫之上,在一阵阵诵经声中闭上了眼睛。 她其实是不大信鬼神的。 然而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她忽然间有了一丝奇异的遐想:如果这世间真有鬼魂,如果见薄营的亡魂还在就好了,若他们能够看见,是否会指引她快些找到魁羽营的下落呢? 下一刻,颜鸢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 如果他们真能看见,发现昔日兄弟已经成了现在的颜鸢,不知道又会作何感想呢?只怕是会吓死吧。 她有些想笑,于是头低得更下。 看起来越发地虔诚了。 前排几个老臣看在眼里,顿时鼻一酸。 过去的三年里,圣上年年祭祀都带着那位贵妃娘娘。 皇陵祭祀原本没有贵妃什么事,他带了也就算了,可偏偏那位贵妃穿得、穿得不登大雅之堂,每每还在祭典上丑态百出,气得耄耋老臣们喘不上气来。 如今再看看眼前的皇后娘娘。 她身穿一身朝服,身材虽然瘦小气度却过得去,性格懦弱了点但礼节却妥妥当当,是一个正正经经的正宫该有的端庄。 老臣们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三年了,已经三年了! 先皇先祖终于显灵了啊!!! …… 漫长的祭奠仪式不知不觉到尾声,颜鸢对自己的表现也满意得很。她是一个出色的人形木偶,让跪拜就跪拜,让点香就点香,让磕头就磕头,每一个流程她都完成得很好。 美中不足的是,总有一道目光纠缠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舒服。 那是楚凌沉。 他不仅香点得敷衍,头也磕得草率,整个仪式中还时不时朝着她撇来一眼,似笑非笑的嘲讽的目光悠悠划过她的脸。 就像是荷塘里观鱼,山林里赏鸟。 这狗皇帝今天的兴趣是看她磕头。 仪式终了,颜鸢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问他:“陛下一直在看着臣妾,可是臣妾的礼节有什么不周到之处?”
楚凌沉淡道:“没有。”
颜鸢咬牙道:“那陛下为何一直看着臣妾?”
楚凌沉悠悠道:“孤只是觉得,皇后参拜甚是虔诚。”
从方才见到她一身朝服,满脸肃穆来到这陵寝前,就觉得有些怪异了,再看她跪在墓前虔诚跪拜的模样,他越发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她脱去了笨重的裘袄,整个人看起来变得瘦小了许多。跪在陵前的时候双手合十,弯腰弓背,一动不动,越发像是一颗……蘑菇。 一颗虔诚的,安静的蘑菇。 楚凌沉的眼里流淌着明晃晃的嫌弃。 颜鸢不明所以:“祭祀跪拜虔诚,很奇怪吗?”
楚凌沉淡道:“杀将之女,也信鬼神?”
颜鸢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他意在这个。她爹爹确实是个杀将,早年跟着先帝征战沙场,屠的城池也不是一两座了,若是真有鬼神,那定北侯府里头估计挤满了亡魂了,府中人哪里还能睡得着觉? 颜鸢道:“杀了许多人,不更应该磕头赎罪吗?”
楚凌沉一愣,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 颜鸢想了想道:“而且,死掉的人如果真保佑百姓风调雨顺,能让人长命百岁,拜一拜,磕几个头,不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吗?”
楚凌沉:“……” 祭陵还在收尾,群臣还在原地保持着跪拜的姿势。 颜鸢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能够传到楚凌沉的耳朵里。 反正横竖都已经是一个烂摊子,她早已经懒得装了,干干脆脆抬起头,直视楚凌沉的眼睛。 颜鸢:“陛下,我们是不是……” 她还想试探着询问一下,看看早上的谈话是否算数,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忽然,感觉到了脊背上传来一股异样的感觉。 ——有人在注视着她。 很快身后就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声张扬的笑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有人在颜鸢扬声行礼:“臣,叩请圣上万岁。”
那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声音。 颜鸢入宫这些时日,还从未听过这样毫不遮掩的声音,她好奇地回过了头,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金色缎锦朝服,眉宇间神采飞扬,眼神放肆地落在了颜鸢身上,扫荡一圈,才缓缓道:“娘娘千岁。”
颜鸢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晏国以黑色为尊,金色次之,满朝上下能穿金色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而从年龄与长相推断,此人大概是楚凌沉的皇长兄—— 暄王楚惊御。 也只有他敢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当朝皇后,而不担心龙颜大怒。 果然楚凌沉没有动怒,他只是微微低垂了眼睫,淡道:“许久不见了,皇兄。”
楚惊御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颜鸢身上。 他迟迟道:“许久不见,圣上的口味倒是寡淡了许多。”
颜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