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陵之前,山风呼啸。 颜鸢站在楚凌沉与楚惊御之间。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耳畔一丝不服帖的头发微微地翘起,衬得她身上的朝服,越发地突兀。 楚凌沉盯着那一缕头发,勾了勾嘴角。 楚惊御自然也看出了颜鸢的护驾之意,他只是觉得可笑,他道:“皇后娘娘多虑了,本王只是担心圣上罢了。”
颜鸢道:“哦。”
她信了他的鬼哦,只是担心? 颜鸢回答得轻飘飘的,她的目光越过文武百官,飘向看不到尽头的山路。 此时山路上已经站满了楚惊御的人马,远处的山腰上传来惊心动魄的犬吠声,很显然那边正在发生着声势浩大的粗暴搜查。 颜鸢对这位暄王的了解并不多。 她只知道他似乎是先帝年少时与宫女所生的,原本应该在冷宫的角落里过无名无分的一生,但是却走了大运,遇到了当时的皇后,也就是楚凌沉的生母。 彼时皇后还没有怀上自己的子嗣,因为心疼他孤苦无依,便把他接到了身边抚养,从此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可说之子,一跃成了堂堂正正的皇长子。 传闻当年的皇后对他疼爱有加,即便后来有了自己的亲生子楚凌沉,也依然对楚惊御视若己出,这件事向来是被史官记为美谈。 如今看来…… 颜鸢冷眼看着楚惊御。 这位皇长子何止是被视如己出,他简直是要上天。 耳畔不断传来犬吠声,颜鸢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搜查到温泉小屋了吗? 看见山腰上的暗探了吗? 找到尸体了吗? 她心里有些后悔,如果昨夜她再靠近几步小屋吓一吓他们,如果早晨时她干脆偷偷杀个回马枪,也许现在就不论沦落到这种愚蠢的境地。 她居然连自己在担心什么都不知道。 颜鸢悄悄回头,偷看楚凌沉。 结果发现这狗皇帝居然走神了。 他居然走神了! 此时楚凌沉的视线越过重重的人群,虚空的目光安静地飘向远方。 颜鸢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只看见远处御庭山的山峰雾气朦胧,即便骄阳也没有穿透山顶的云烟,什么都看不清。 颜鸢:…… 可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啊。 颜鸢有些头痛,但是忠臣良将的赤子之心占据了上风。她牢牢挡在了楚凌沉的身前,在楚惊御嘲讽的目光下,露出和善的笑容。 山腰上的犬吠声愈演愈烈。 马蹄声踏破寂静。 片刻后,皇陵前升腾起一阵尘土飞烟,一队精悍的铁骑踏着飞土而来,气势汹汹地穿过群臣,直接到了暄王楚惊御的身前。 铁骑将士下了马,不见君王,只跪楚惊御。 “回禀暄王殿下,属下已将山腰搜查一遍,在山腰的木屋处发现一队人马与犬只,应是圣上亲卫,属下已将人请到!”
皇帝的亲卫,当然是不能绑着来的,所以他是恭恭敬敬地请人上马和他一道过来的。此刻他们就站在他的身后,整整齐齐英姿勃发,看起来丝毫不见狼狈。 楚惊御皱眉冷道:“还有呢?”
八百精兵,上山搜寻,就只找出了十几个亲卫和一群狗? 铁骑将士道:“回暄王殿下,没有!”
楚惊御道:“后山小屋呢?你们没有找到温泉旁的屋子?”
铁骑将士道:“回殿下,小屋内也没有异常!”
楚惊御的脸黑了。 今日之局,他已经谋划了很久。 早在楚凌沉的暗卫带着东西神神秘秘上山时,他就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天亮之前,暗探还曾汇报给他,那帮人在温泉旁的小屋落脚,那不知名的东西就在温泉内。 而现在,不过过去了短短几个时辰。 这期间连一只蚊子都不曾下山。 怎么可能会一无所获呢? 楚惊御的身体僵直,神色变了又变,脸上傲气渐褪,惊疑之色覆盖逐渐笼罩了他整张脸。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山风吹拂而过,陵寝前只留下呼啸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怎么,皇长兄没有找出刺客么?”
楚凌沉绕过颜鸢,缓步走到了楚惊御的身前,轻声道:“真可惜。”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夹在风里还被吞没了一半,但就是…… 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颜鸢低着头笑了出来。 果然还是他楚凌沉。 …… 此刻陵寝前没有声响,气氛却已经与方才不同了,方才楚惊御来势汹汹,而如今这里最为尴尬的人就是他。他方才有多么义正词严,此刻就有多么煎熬尴尬。 事到如今,楚惊御是不是下得了这台面,就要看楚凌沉给不给他台阶了。 他干咳了一声,僵硬道:“圣上见谅,臣之所以僭越行事,是因为昨夜暗探来报,说追踪的刺客已经上山,是以匆匆赶来护驾。”
楚凌沉不置可否,眼角带着冷漠。 楚惊御干巴巴道:“臣也是太过忧心圣上,所以……” 楚凌沉低道:“孤明白。”
楚惊御松了一口气:“那今日这一场误会……” 楚凌沉依然低垂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目光转向文武百官:“但今日马踏皇陵,惊扰先皇先祖在天之灵,史官犹在,孤……爱莫能助。”
他的声音平缓,眼睫低垂。 仿佛是真的遇到了为难之事,有心想帮却无济于事。 楚惊御的额头已经出了细细的汗珠。他今天敢马踏皇陵,一是因为太后确实下了懿旨,二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搜出点什么来,好堵住百官的悠悠众口,让楚凌沉自顾不暇…… 可问题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搜到。 没有证据,他今日的举止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就算他日他坐上了那把龙椅,恐怕史官们也不会放过他,千世万世他都要被戳脊梁骨,给他盖上不孝的罪名。 这这这…… 楚惊御忽然发现自己做了蠢事,脸瞬间青了。 楚凌沉缓缓道:“法师尚在,皇长兄若有心悔改,倒也不晚。”
楚惊御眼前一亮,急忙道:“本王这就向先祖告罪!求先祖原谅本王惊扰之罪!”
马踏皇陵是事出有急,事后谢罪便是一桩美谈。 就仿佛是在黑夜中见到了光亮,绝境之中找到了希望,楚惊御脸上的青灰之色一扫而光,急吼吼向铁骑将士们道:“铁甲营听令!今日尔等惊扰先皇先祖陵寝,罪该万死,还不快跪下!”
楚惊御带了头,铁骑将士纷纷在陵前跪倒。 楚凌沉的目光淡淡转向群臣:“诸位爱卿,可还看得尽兴?”
颜鸢:“……” 群臣终于反应了过来,若是算上惊扰陵寝的罪名,那他们未能阻止,自然也是逃不过罪责的。于是文武百官也跟着暄王跪倒,在法师的吟诵声中,朝着地上重重磕头。 “先皇先祖恕罪,臣罪该万死!”
“先皇先祖恕罪,臣罪该万死!”
“先皇先祖恕罪,臣罪该万死!”
告罪之声响彻云霄,场面竟比方才祭陵还要热闹,吓得被羁押而来的猎犬们纷纷狂吠了起来。 唯有楚凌沉,默然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颜鸢的被那些声音震得耳鸣不止,又不敢捂住耳朵,只能悄悄地往边上退了两步。 看见楚凌沉好像没有危险了,她又退了两步。 不知不觉,颜鸢已经退到了边缘。 她的身后就是被羁押的猎犬群。 那些猎犬一个个膘肥体壮,它们原本吠叫得惊天动地,却在颜鸢靠近的第一时间忽然住了口,吠叫声戛然而止。 颜鸢好奇回过头看了一眼。 那些强壮的黑色猎犬顿时大惊失色,齐刷刷后退了一步。 颜鸢:“……” 真狗啊。 颜鸢面瘫着想。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局面,自从在雪原领回了小狼崽养在身边,她的动物缘算是断尽了,迄今为止还没有遇见过有胆色敢近她身的动物。 好在场上也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奇特变化,未免徒生事端,颜鸢默默地朝着人群的另一面挪动了一些距离。 果然,她才一走开,那些猎犬就又狂吠起来。 又是一群强悍凶猛的皇家猎犬。 颜鸢:“……” “娘娘,您没事吧?”
颜鸢频繁走动,一旁的洛子裘注意到了异样,上前轻声询问。 颜鸢摇摇头:“无碍,本宫只是……素来怕狗。”
洛子裘顺着颜鸢的目光望去,看见了猎犬,顿时理解地笑了:“无妨,它们都有绳子拴着的,娘娘站远一些即可。”
颜鸢跟着他叹息:“是啊,还好有绳子。”
要不是拴着,场面可能就不大好看了。 …… 不远处,法师重新诵念起经文,楚惊御连同他的人马,与文武百官一同跪在陵前,也不知道已经磕了多少轮的头。 楚凌沉站在人前,目光依然飘向远方的山峰。 那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颜鸢悄悄想。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望向那边了,在楚惊御搜山之时,在全部人伏跪在地之时,他的目光总是意有所指地望向御庭山的山峰。 颜鸢顺着楚凌沉的视线,也望向高处。 洛子裘低声道:“娘娘在看什么?”
颜鸢想了想,问他:“这座山的山顶有什么?”
洛子裘的扇子微微动了动,面不改色问:“御庭山山势险峻,极少有人上去,峰顶大概只有山色风光吧。”
颜鸢若有所思,只有山色风光么? 洛子裘道:“娘娘为何忽然对御庭山峰感兴趣?”
他问得不太经意,眼角却留着一丝光,若有若无地观察着颜鸢的脸色。 颜鸢只当是没看见,随意道:“没什么,只是见陛下方才在看,好奇罢了。”
洛子裘道:“陛下许是乏力走神了吧。”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朝着楚凌沉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楚凌沉果真如颜鸢所说正在看着山峰。 人群还在跪拜。 楚凌沉一身黑锦朝服站在其中,身周难以言说的肃穆,此时此刻他抬眼望向山峰,漆黑的瞳眸中噙着一丝凛冽的微光。 他显然不是乏力走神。 洛子裘愣了愣,脑海中的某个记忆不经意地复苏。 他忽然呼吸急促,脸色煞白。 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要不远万里运尸回帝都; 为什么非要等到祭祀皇陵的时间才下令运回; 为什么明明可以在山下认尸,却要冒险运上御庭山; 为什么……明知是皇陵,却还是下令把尸体带上山顶火化; …… 从一开始,楚凌沉就没有打算把那三具尸体再运下山。 三年前那一场雪原诛杀,凶手至今无处可查,但罪魁祸首极有可能就在今日下跪的这些人中。 他早就已经谋划好了。 找到那个叫宁白的小将,把他的尸体带上皇陵。 他的身体山顶被焚化,灰烬会融进御庭山的每一寸土地。 不论真凶是谁。 不论他是否在此刻的人群中。 不论再过多少年。 只要御庭山还在,只要他楚氏的皇庭还在,整个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必须年年来到这里,到这几位将士的埋骨之处。 跪伏,感恩,谢罪。 世世代代皆如是。 …… 折扇被捏出了道道褶皱,洛子裘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他瞪着几近裂开的双眼,往日的儒雅已经荡然无存,只死死盯着楚凌沉。 不过是普通的将士,即便救驾有功,可这终究…… 太过疯狂了。 即便他是一国之君,史官犹在,皇陵面前,龙脉聚处,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 洛子裘的身体摇摇欲坠,握着折扇的指尖微微地颤抖。 颜鸢就站在五六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 眼前的洛子裘早已经没有了昔日的从容,他面色惨白,呼吸错落,满身上下都写满了震惊与仓皇。 是因为……山上的东西么? 颜鸢盯着洛子裘悄悄想。 洛子裘显然并不是楚凌沉的御医那么简单,看他昨夜训斥那帮暗探的模样,应该是在楚凌沉身边有着别的身份。 长伴君侧之人,喜怒通常不惊于色。 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吓成这样? 颜鸢心思浮动,不经意地,脑海间就闪过了一个念头: 温泉小屋内的尸体。 暄王的人马翻遍了整座山都没有找到的尸体。 楚凌沉该不会是…… 为了瞒天过海,干脆把尸体给烧了吧? …… 颜鸢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愕然的目光转向了楚凌沉。 不期然地,她的目光与他相接。 彼时阳光正好,照射得楚凌沉身上的金丝暗纹若隐若现。 他站在人声喧沸之中,明明是嘈杂纷扰中的一员,却仿佛与所有人都不在同一个世界。 等到法师的吟诵声渐渐停息,漫长的告罪仪式终于结束,楚凌沉才终于重新走到了楚惊御的面前。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眼底闪过一丝捉摸不定的光,轻柔道:“皇长兄辛苦了,转告母后,孤一切安好。”
楚惊御道:“好,那既然祭祀事已了,臣就……” 楚凌沉道:“孤的亲卫可送皇长兄回府。”
楚惊御道:“不必麻烦圣上,臣自己有车马亲兵……” 楚凌沉轻道:“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