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鸢知道,自己可能赌赢了。 这么长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楚凌沉的软肋。 他低着头,身上戾气尽退。 就像猛兽露出柔软的肚皮。 她适可而止,缓缓阖上了眼睛,当下就在心里默念起了往生咒。 山峰的白色缎带,在风里飘扬。 骄阳洒下万丈光芒,照得颜鸢身上暗红色的朝服泛出灼眼的艳色。 颜鸢不知道楚凌沉口中的恩人究竟是谁,是男是女,就像她不知道沙场上倒在自己身边的战友姓甚名谁,有着什么样的灵魂。 草木凋零,活人故去。 她愿意为他们送别。 山风不知何时静止。 颜鸢不知道自己默念了多少遍往生咒,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匆匆向她走来的宫人。 “方才圣上有旨,命奴才们切莫打扰。”
宫人见她终于停下了念诵,上前扶住了颜鸢的手腕。 “娘娘,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娘娘可还站得住?奴才们为娘娘准备了轿辇,就在这陵寝之外。”
颜鸢这才发现,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楚凌沉早已经不知去向,偌大一个皇陵就只剩下几个宫人还在原地等候着她。 颜鸢点点头。 她已经站了一下午,确实有些腰酸背痛了,于是顺从坐上了皇陵外的辇车,一路被宫人们抬回了山脚下的行宫。 她实在是有些累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卸掉头上身上的笨重行头,再好好睡上一觉。 只可惜事与愿违。 她才回到房门口,就看见院落的花架之下,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人看模样是实在等得百无聊赖,面前石桌上的茶盏都摆了样式不同的好几盏。 他听见声响,回过头来,朝着颜鸢笑开了满脸的褶子。 “老臣参见皇后娘娘。”
“……” 那人笑容可掬:“怎么,娘娘不欢迎老臣么?”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冷道:“没有不欢迎,只是以为您已经回城,去找大夫开安神方了。”
毕竟刚才缩在文官堆里抖得还挺真的。 不吃点药压压惊怎么说得过去? 颜宙:“……” …… 觉大约是睡不成了,颜鸢只能让小鱼新冲了一壶醒神的茶,自己坐到了花架之下,和久违的老父亲闲话家常。 颜鸢的心里还堵着一口气。 这老狐狸从来不是省油的灯,暄王马踏皇陵时他没有出手,楚凌沉屠戮铁甲骑兵时他也没有出手。 明明是一个能止小儿夜哭的杀将,在方才的动乱中扯着文官的袖子,跟他们一起瑟瑟发抖。 颜鸢猜不透这老狐狸心里在想什么。 但她可以生气。 但凡他刚才肯出个声,她何至于这么狼狈? 她越想越气,咬牙盯着颜宙。 颜宙干咳了一声:“为父近来身子骨确实不太康健。”
颜鸢冷道:“……是么?可要找御医看看?”
颜宙摇头:“那倒不必,只需静养即可。”
他说得平淡真诚,脸上甚至有些许的落寞。 就连颜鸢都不禁迟疑了下:打从她入宫起,爹爹就多日告假不早朝,难道是身体真的生了病? 她仔细瞧着颜宙,犹豫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可看他神清气爽,眼神透亮,就连前几年斑白的头发都黑回来大半,怎么看都不像是生了病。 颜鸢的目光透着关切。 颜宙看着很是满意,眼角的皱纹都开出了花。 颜宙道:“月前圣上升了宋氏一位族兄入主了大理寺,如今新戚党风头正盛,与太后的旧戚党分庭抗礼,朝中还有丞相郁行知领着一帮酸腐的清流与他们抗衡。”
颜宙干笑:“如今朝堂稳得很,咱们家何必去当这根……枚投入湖塘的石子?”
颜鸢对朝堂之事所知不多,颜宙这番话她听得云里雾里,大概听出了一些意思:现在朝堂上是三足鼎立,三方势力相互牵制,谁都捞不到好处。 而这老狐狸想躺平了。 可他不是刚刚与太后结盟吗? 结盟为的难道不是打破这三足鼎立? 颜鸢心中盛满疑惑,直接问出了口:“那爹爹与太后的交易怎么办?”
颜宙淡道:“结盟而已,又不是卖身。”
颜鸢:“…………” 失敬了。 她已经离家有些年头,差点就忘了这老狐狸是什么秉性了。 当年徽帝在位时,先皇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皇子,老狐狸帮着先皇一路立下赫赫战功,经历了不知道多少见不得光的岁月,才终于扶着先皇坐上了那把本不可能属于他的龙椅。 古往今来,朝堂上向来是鸟兽尽良弓藏,更何况先皇这种皇位来得不是那么名正言顺的皇帝。 所以先帝继位之后,杀了不少旧部,遣散无数故人,唯有老狐狸留了下来。 人人都以为他难逃兔死狗烹的结局,没有谁料到,老狐狸非但没有死,反而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年又一年,坐稳了定北侯的位置。 即便后来先皇薨逝,他依然是雄踞一方的定北侯。 这老狐狸从来没有做过亏本的买卖。 当年是这样,现在也不会改。 如今他坐在花架下,眯着眼品着茶,活像是一只晒太阳的老鹌鹑。 他抬起头看着颜鸢,又抿了一口茶。 “当初新旧戚党相争,朝堂不稳,所以借了一点势给她。”
颜宙徐徐晃动茶杯,神态散漫:“如今郁行知领着一帮书生与他们三足鼎立,自然也不需要我颜家再出什么力气。”
郁行知? 这是颜鸢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她对朝堂上人事都所知甚少,这名字听起来依然有几分耳熟,却怎么都记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她想了想,好奇问:“郁行知是谁?”
颜宙道:“今日你不是与他见过面么?”
颜鸢:? 颜宙慢条斯理道:“当朝丞相,青年才俊,清流之首,你往文臣堆里一看,迂腐虚伪得要流油的那个就是。”
颜鸢:“……” 武将对文臣总是带着偏见的,颜宙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可文官不都这样吗? 颜鸢也很疑惑,她其实没有仔细看过今天的文官,毕竟她当时主要挂念的是刺客,而文官就算拿出刀子也根本跑不快。 那些文官在她的脑海里,就是一堆瑟瑟发抖的小鸡小鸭,任凭她怎么回忆,都只能记得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搜空心思回想着。 不经意地,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影子。 当时她正从爹爹那边收回目光,随意朝着文官队伍看了一眼。有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队首,只因为她一次偶然划过的目光,那人便郑重其事地合手作了个揖。 郁行知,难道是他? 颜鸢在心中猜想。 不过这不是十分要紧的事情,她和这位丞相也并没有什么干系,于是她的注意力重新落回老狐狸身上。 颜鸢问他:“爹爹今日来可是有什么……” 颜宙脸上的笑容渐熄,神色认真了起来:“爹爹今日来是想问你,想不想要回关外?”
回关外? 颜鸢怔住。 颜宙缓缓道:“为父与太后已有新约,暂回关外休养,非乱不回。”
这是一份全新的协议,是他盘算许久得到的平衡。他对回关外对朝局对楚氏皇庭都是有所裨益的,也是对颜家最好的选择,如今他在这帝都城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颜鸢。 他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女儿。 三年前差点失去的瑰宝。 此行皇陵,一半是为祭拜故人,一半是为了询问她的意见,看看她是否愿意跟他回关外。 颜宙道:“你若想回家,现下即可跟爹爹回去,至于天漏草无需你担心,爹爹自有办法。”
颜鸢听得愣愣的,半天才缓过神来。 “可是爹爹。”
颜鸢迟疑道,“女儿已经出嫁了。”
他和太后的盟约是真。 她嫁进宫里也是真。 她嫁给了楚凌沉,并不是什么协议婚约,她入宫便是真真切切的当朝皇后,从此天长日久,再也出不了宫了。 历朝历代,哪里有皇后出宫的先例? 凡事总有代价的。 这是很久之前,她就仔细考虑清楚了的事情。 颜宙道:“出嫁了便不是我颜宙的女儿了么?”
颜鸢愣愣答:“自然是。”
颜宙道:“所以,只要你想回家。”
颜宙的目光凌厉,恍惚间仍然是那个驰骋沙场万夫莫当的杀将。 如今这份凌厉并非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心中的珍宝披荆斩棘的决定。 颜鸢看着他,眯着眼睛笑了。 她知道爹爹可以做到的。 从小到大,她写过数不清的心愿单,里面也不乏奇形怪状的奇思妙想,但是他全部都兑现了。 他是堂堂定北侯,如果要带女儿走,即便她已经是当朝皇后,他也绝对能找到万无一失的方法。 只可惜。 她现在的心愿,不能写在心愿单上。 也没有人帮得了。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女儿在宫里的日子挺好的。”
颜宙:“鸢儿。”
颜鸢抬起头来,朝着颜宙露出笑脸:“父亲放心,我在宫中定会好好爱惜身体,活得长长久久的。”
颜宙皱眉:“可是皇帝他……” 颜鸢道:“我和他刚刚也算是结了盟约,往后应该是可以和平相处的。”
楚凌沉虽然是一只暴脾气的疯狗,但根据当年的经验,捋顺了毛后,倒也偶尔能乖一小会儿。 天长日久,她应该还是可以与他好好相处的。 颜宙的表情有些扭曲,欲言又止:“你该不会以为,你和他身为帝后,日常只需要缔结盟约,和平相处就够了吧?”
颜鸢:? 不然呢? 颜鸢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颜宙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你啊……” 他叹了口气,眼里浓浓慈爱混杂了一丝嫌弃:“还真是不开窍。”
颜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