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战后的庆功宴。 她在庆功宴上被灌醉了酒,一场混乱之后,宴席散场,她踏着月光晃晃悠悠地朝着营地走。 那时候她完全不怕冷。 许多人也还在。 元起。 秦见岳。 还有季斐。 她吹着凉爽的风,与他们从天南吹到海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晕乎乎的,所有的记忆都仿佛是飘在云端,又仿佛昨天。 安神香也会闻醉吗? 颜鸢迷迷糊糊地揉眼睛,想要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可偏偏耳畔还有个声音在吵闹。 “只是安神香,不是迷香。”
楚凌沉的目光幽幽,落到颜鸢的身上,眼里流淌着明晃晃的鄙夷。 他淡道:“浮白尚且无事。”
颜鸢勉强醒过神来,恍恍惚惚,眼前的画面与旧时的记忆交织在一起。 她分不清此时和昔年,只觉得胸口涌动起熟悉的烦躁与愤怒。那是她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情绪,此刻终于找到了目标。 就是他,楚凌沉。 这个一如既往的不省心的狗东西。 颜鸢愤恨地瞪着他。 当年在雪原,他也是这样的嘴脸。 低着头,锁着眉头,抱着兔子,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疏离的气息,就像一盆被娇生惯养的花朵,被搬到了悬崖上,然后平等着嫌弃着整个世界。 真的是太欠抽了。 好想揍他。 “颜鸢。”
楚凌沉的神色一顿,终于发现了异常。 颜鸢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往常的她很少与人目光交汇,就像是一颗长在角落里蘑菇,时时刻刻都在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就算偶尔抬头,也是满脸堆笑,蠢不可及。 而此刻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灼灼,眼神锋利如小刀。 ……是因为安神香? 楚凌沉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马车里的安神香是洛子裘调配的,是他日常用来平息头痛与烦躁的熏香。此香方子繁杂,药量不大,就连对浮白都没有影响,难道还能影响到她么? 楚凌沉并不在意颜鸢是什么感觉,可她太过专注的目光,令他感觉到了不适。 他皱起了眉头道:“真是个废物。”
颜鸢仿佛没有听懂,也没有生气。 她眨了眨眼,双手撑住马车的窗棂,身体朝前挪动了几寸,然后再抬起头看了看楚凌沉。楚凌沉没有反应。她就再次重复了上面的动作,又靠近了一点点。 楚凌沉冷眼看着她:“不许动。”
颜鸢果真不动了。 她曲起膝盖,团团坐在窄小的座位上,灼灼的目光从楚凌沉的脸上慢慢下移,到了他怀里的兔子身上,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够白,够肥。 楚凌沉看不懂颜鸢的眼神,但还是感觉被她的目光冒犯到,他的脸色顿时低沉了几分,他道:“你如果不能保持清醒,就给孤滚下……” 他没有机会把话说完。 他只看见颜鸢忽然站了起来,也不知道她用力什么样的步伐,她竟然忽然靠近到了他的身侧,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颜鸢!你……” 楚凌沉瞪大了眼睛,甚至连怒火都还来不及燃起,他只感觉到手腕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觉,随后一阵抽痛,竟是手腕被颜鸢抓着,钳制在了马车壁上。 骨肉撞上铜墙铁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酸痛瞬间直冲脊髓。 楚凌沉惊怒交加,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开,顿时他眼里的暗潮肆虐起来:“放肆!”
“不放!”
颜鸢气鼓鼓。 她已经憋得太久太久了。 这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雪地那么冷,木筏那么重,鸟兽有多难打他知道吗? 药炉的药有多苦他知道吗?寒疾发作有多冷他知道吗? 她被迷晕后绑架,醒来后身上有多少处淤青他知道吗? 还有乾政殿门口那棵该死的梧桐树! 它掉叶子! 颜鸢气得双眼发红,死死盯着楚凌沉,粗重的呼吸就打在楚凌沉的脖颈上。她就这样压着他,咬牙切齿地筹划着,怎么才能既不弑君,又可以泄恨。 咬死他不算弑君的吧? 颜鸢按着他磨牙。 “颜鸢!”
楚凌沉脸上的表情已经是盛怒。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挣脱。 她明明只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瘦弱的病秧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把他钳制得死死地,任凭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若是再挣扎,外面就要发觉了。 “放肆,松手。”
“不松!”
“颜鸢!”
楚凌沉压着怒气,不动声色地威胁:“距离启程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若不松手,孤会让你永远留在此处。”
他到底还是轻信了她。 这个颜宙之女,留着果然是个祸端。 楚凌沉的面色阴沉,却发现颜鸢全然没有听懂他的威胁。她甚至没有清醒的意识,嘴里还碎碎叨叨地念叨着什么,一边念叨,一边不断地微摇着脑袋。 她好像是完全迷糊了。 吸了安神香,看起来像是喝醉了酒。 认识到这一点后,怒火也就渐渐消弭了,楚凌沉逐渐放松了身体,随即颜鸢就踉踉跄跄一头磕在了他的肩膀上。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畔。 楚凌沉全身僵了僵,倒是终于听懂了颜鸢的呢喃。 “还要我说多少遍才会信,我不想要当皇后,也不想要江山……” “到底要试探几次才能相信我……” “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不知好歹的……” 她大约真的是上了火,抬起头来时,眼睛红得像是兔子,粗重的呼吸一声接着一声,打落在楚凌沉的肩膀上。 就这样怒不可遏地看着楚凌沉,像是一只气急的兔子。 楚凌沉:…… 楚凌沉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使了一些巧劲儿,从她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看得出颜鸢已经是彻底地迷醉了,只是不知道安神香带来的迷糊,是否也有酒后吐真言的效果。 这倒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 楚凌沉的眼睫低垂,瘦削的指尖轻柔按压被撞疼的手背,淡道:“颜家雄踞西北已久,颜侯拥兵自重,距离天子位只有一步之遥。”
他抬起眼睛,慢条斯理道:“当真无意?”
颜宙是什么人,所有人都清楚。 身为开疆之将,却能在先帝登基之后功成身退,早在前朝之时,整个朝野就已经笼罩在他颜宙的股掌之下。颜宙若是要反,当年就没有他这年幼的太子什么事了。 可是他并没有反。 不仅没有反,颜宙还扶持他继了位,更是替他母后荡平了障碍,铺下了垂帘听政之局,无私得简直可以名垂青史。 当时朝中也有风言风语。谁人不知颜宙与先帝和皇后交情匪浅,三人年少时便已相识,情谊深厚,如今先帝已薨,这份故人之情谁能保证始终如一呢? 就在所有人都翘首望着发展之时,谁也没有想到,颜宙竟然自请离了帝都,去到了封地,十几年都未曾回朝。 而十几年后的今天。 他送了独女入主了中宫,瞬间搅乱朝堂这十数年来铺下的棋局。 这样的定北侯,当真无意天下? 这是朝堂上,没有人敢问出口的问题。 楚凌沉把它交给了神志不清的颜鸢。 颜鸢的眼圈还是红红的,眸光就像隔了一层雾,但是怒火却结结实实地从她的眼底燃烧了起来。 她满脸暴躁,又要去抓楚凌沉的手腕。 楚凌沉早有准备,一抬手躲开了她的袭击。 颜鸢没有站稳,额头重重地撞在了楚凌沉的肩膀上,沉闷的声音在他的肩口响起:“我没有。”
“倒也是。”
楚凌沉的目光低垂,缓缓道,“你身为后宫之主,确实不需要大动干戈。”
就像他的母后那样。 只要生下皇子,一切事情便可顺理成章。 一个聪慧的女人,总有各种办法,爬到权力的巅峰。 只需要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代价。 颜鸢久久没有出声。 楚凌沉退开了一些距离,想看看她是否晕了过去,却发现她的眼睛瞪圆,眼睑通红,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好像是……气炸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下一瞬间,楚凌沉便感觉身子一轻,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那是颜鸢的身体都向他倾轧而来,几乎是同时她的手肘就牵制住了楚凌沉的脖颈。 一瞬间脊背上传来剧痛,呼吸被扼制。 楚凌沉怒不可遏:“放肆!大胆!”
颜鸢从他身上抬起脑袋。 她的手肘稍稍一用力,楚凌沉的脸顿时青了。 颜鸢甩了甩脑袋,目光森森:“大动干戈是这样。”
楚凌沉:“……” 颜鸢轻声嘀咕了一句,呼吸越来越沉:“说相信,就放手。”
楚凌沉:“……” 颜鸢原本就穿得厚重,此刻没有了意识,整个身体都压在他的身上,嘴里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孤,姑且相信你。”
颜鸢总算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却没有急于起来,而是摇头晃脑勉强维持了神智,然后糊里糊涂笑了起来。 她松开了钳制,抬起手来指尖戳了戳楚凌沉的眉心。 “乖哈。”
迷糊的懒散的声音。 漫不经心的语调。 一切都……似曾相识。 楚凌沉僵在原地,连呼吸都顿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