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颜鸢又被请回了楚凌沉的马车上。 车队终于启程,踏上回宫的路。 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一切美好都烟消云散。颜鸢低沉着眼睛,坐在昏暗的马车里面,身体力行地表演什么叫死气沉沉。 楚凌沉对此很满意。 他的指尖拨弄着浮白的耳朵,声音也慢慢悠悠:“皇后清醒了么?”
颜鸢愣了愣道:“……醒了。”
她也是没有想到,洛子裘的安神香竟然有这样大的功效,她刚才上了马车没有多久就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到后来甚至直接在马车上睡了过去,中间的意识回想起来好像是一团棉花。 可那明明只是安神香。 就像楚凌沉说的那样,连兔子都没事…… 颜鸢只能把这诡异的落差理解为,她太累了,就算昨夜已经安眠了一整夜,身体的乏力还是没有补回来。 楚凌沉的目光幽幽,意味绵长。 颜鸢看不懂,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臣妾……素来体弱,近来又睡得极少,刚才……实属不小心,让陛下见笑了。”
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说完不小心之后,车厢里的气氛又低沉了不少。楚凌沉撩摸兔子的手也停了下来,白色的兔子顿时不满地竖起了耳朵。 车厢里一片寂静。 良久,楚凌沉冷漠的声音响起:“只是不小心?”
不然呢? 颜鸢满脸疑惑。 她当然是不小心,难不成是特地到他马车上睡一觉吗? 颜鸢在心底翻了白眼,面上却不敢招惹狗皇帝,果断选择了能屈能伸保命要紧:“臣妾方才失礼了,但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请陛下责罚臣妾失仪之罪。”
颜鸢低着头,声音温软。 楚凌沉抬起头看着颜鸢。 她身上的裘袄还来不及穿回去,此刻缩在马车上更显得她娇小瘦弱,透着……极其虚伪的可怜兮兮。 她似乎很擅长此道。 明明心里住着张牙舞爪的怪兽,卖起惨来却以假乱真。 楚凌沉的目光中流淌过一丝郁色。 他道:“皇后认为,那只是失礼?”
不然呢??? 颜鸢的脸上写着大大的疑惑。 明明是洛子裘点的安神香,是楚凌沉亲自邀请她上的马车,她没能支撑住睡了过去,难不成还要治她一个欺君之罪吗?挑选死士都不是这要求吧? 可狗皇帝居然一副被侮辱了的表情。 颜鸢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不然陛下想要怎么罚?”
楚凌沉依旧不说话。 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寻,落到颜鸢的脸上,望进她的眼睛,而后微微一愣。 他道:“你不记得?”
颜鸢迷惘脸:“我应该记得什么?”
“……” “?”
“……” 满头雾水的颜鸢,疑惑地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缓缓舒出一口气,指尖又落到了浮白的身上。 “不用记得。”
一如既往冷淡的声音。 “……” 尘埃落定,呼吸顿止。 车厢里只剩下昏暗的寂静。 楚凌沉显然已经不想搭理她了。 颜鸢只能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浓密的眼睫,冷硬的颌线,看他宽大的衣衫之下嶙峋的躯体,看他露出袖摆的苍白的手,还有手背上的依稀残留的红色印记。 ……嗯?这是…… 颜鸢的目光停留。 车厢内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手背上的红痕具体的模样,只能依稀辨别出好像是被钝器击所伤。 难道他刚才和那个逃犯接触过? 而且看起来还了亏的样子。 怪不得脾气更烂了。 …… 惹不起惹不起。 …… 颜鸢不着痕迹地坐远了一些。 马车奔驰,车厢微微晃动。 车轮磕过官道上的石子,发出细碎声响,山风吹起窗帘,顺带着把一些阳光也带进了昏暗的马车里,照得车厢里时明时暗。 颜鸢小小地吸了口气,望着阳光躲躲藏藏的那块地方,心里流淌过一丝羡慕的情绪。 好想过去,想晒太阳。 颜鸢悄悄衡量自己与阳光的距离。 一步。 两步。 三步。 三步半。 楚凌沉坐在马车的最深处,已经闭上了眼睛。 颜鸢屏着呼吸等待了一会儿,确定楚凌沉一时半会儿不会睁开眼睛,她才悄无声息地朝前挪动了一寸距离,然后再抬头看看楚凌沉。 楚凌沉还是没有动静。 很好。 颜鸢很满意,她就这样耐着心思,一寸一寸地靠近马车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双腿终于探触到了跳跃的阳光,一瞬间温热便在她的膝盖上开了花。 颜鸢太太太满意了。 她愉悦地眯起了眼睛,轻轻舒出一口气。 她原本是打算再睡上一小会儿,谁知道舒服的姿势还没有保持多久,就听见楚凌沉噩梦般的声音响起: “劳烦皇后,系上窗帘。”
“?”
楚凌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此刻脸上挂着整暇以待的傲慢。 他说:“孤时常难眠,不喜光亮。”
颜鸢:“……” 颜鸢勉强挤出微笑,温柔道:“马车窗帘原本就透光,一点点缝隙,遮与不遮没有什么影响的。”
这辆马车和刚才那辆全然不同。 刚才那辆马车是特质的,内里钉着铁板,既能挡光又防暗箭,就连窗帘都是双层的。窗帘内层是普通纱罗,外层有一层银丝钩织的网面,那层网面压住纱罗的时候,便是一丝光都不透。 而眼下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就是普通的马车,窗帘只有一层纱罗,本来就挡了多少光亮了,更何况马车飞驰,窗纱迎风摇摆,哪里可能和刚才一样? 系与不系,区别只是阳光。 阳光只有一点点。 就像浮光跃金,偶尔才能跃到她的膝盖上。 为了争取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颜鸢循循善诱:“山风吹动窗帘,窗帘翻动的声音说不定更能助眠。”
颜鸢的脸上了真诚:“陛下何不放松身体先试一试呢?”
车厢里一阵静默。 过了好久,楚凌沉冷淡的声音才悠悠响起。 他道:“孤畏寒怕风。”
颜鸢:“……………………” …… 颜鸢恶狠狠系上了窗帘。 她现在终于确定了,这狗东西是故意的。 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最喜欢看人倒霉,心情好时还要找茬挑刺,心情差的时候更是变本加厉,见不得身边人有一点点的舒适欢怡。 这样的人竟然是一国之君。 简直是天理难容啊! 颜鸢心里憋着气,坐在座位上时,白皙的脸涨出了几分红。 楚凌沉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嘴角抿了抿,喉咙间发出了一声细微短粗的嘲讽气音。他的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浮白的耳朵,眼里流淌过愉悦满意的光。 又过了许久。 他才轻轻阖上了眼睛。 …… 回城的路途,比颜鸢想象中要顺畅。 马车飞快地在官道上行驶,楚凌沉一路都闭着眼睛,就像是一尊泥菩萨坐在马车的最深处,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变换过姿势。 到后来兔子都待不住了,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怀里滑落了下来,在地上翻了个滚儿。 哟。小兔子? 颜鸢朝着兔子勾起嘴角。 兔子忽然全身一颤,紧接着飞快转身,一口咬住楚凌沉的衣摆。它手脚并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爬回楚凌沉的手下,恢复到了原本的姿势。 颜鸢:“……” 楚凌沉的指尖动了动,按住了兔子的耳朵。 所以,他依然没有入睡么? 颜鸢看着他青灰色的眼睑,若有所思。 自从上了马车,他已经保持同样的姿势快有两个时辰。路上马车颠簸,山中虫鸣鸟叫催人眠,就连她都已经偷偷打了好几场瞌睡…… 而他,似乎从没有片刻陷入过睡眠。 楚凌沉他失眠吗? 所以方才那辆马车上,才有那么浓重的安神香? …… 太阳落山之际,车队终于驶进了皇城。 半个时辰之前,先遣的人马就已经回到了宫里,那时起所有人就搁下了手头事,聚集到了宫门口,等候圣驾的回归。 这其中尤以内务司最为忙碌,皇帝外出回归,定然疲惫不堪,这正是他们内务司大展手脚的时候。内务司的总管涂山公公从早晨起,就已经领着手下准备得妥妥帖帖,只等着御驾降临。 晚风中,众人翘首以盼。 从值府的连掌事手里端着一盏茶案,紧紧地跟在涂山公公的身后。 眼下夕阳西下,人群中却还是燥热无比。 连掌事小心询问身前的涂山公公:“师父,圣上怎么还不来啊?徒儿这衣裳都快要湿透了……” 他本来就胖,一个人站两个人的位置,此刻只觉得全身难受,难耐地扭了扭肥硕的身体,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旁滑落。 涂山公公看了他一眼,拧着眉头道:“你这端的什么东西?”
连掌事挤出谄媚的笑:“银叶羹。”
他本是内务司里头管内侍分配的,原本今天这阵仗也不关他的事,是他仗着自己与涂山公公的师徒关系,才讨来了这么一份差事,能够近身向贵人们讨一份喜。 连掌事笑得油腻:“师父您有所不知,路上奔波极易燥热,去年皇陵祭祀归来,贵妃娘娘就对银叶羹赞不绝口,所以徒儿今年就专程弄了一碗……” 涂山公公皱着眉头:“你只此一碗,也不怕得罪了圣上?”
连掌事摇头晃脑,得意地笑:“圣上的那份自有御医院的穆掌事带着医徒候着,好药好茶炖着,徒儿这卑贱小人物端给谁,圣上根本顾在乎。”
但贵妃娘娘就不一样了。 献媚献媚,自然要献得恰到好处。 献高了容易难以被察觉,献低了显得大动干戈。他一个内务司的小管事,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亲自为贵妃献上一份清凉解暑的银叶羹,她虽不至于感激涕零,但看上一眼总是难免的。 连掌事越想越是滋味儿,眼角眉梢都开了花。 涂山公公看着他摇头:“那皇后娘娘呢?”
连掌事迟迟答:“皇后娘娘那边,好像是慈德宫里的良玉姑姑在候着,似乎是准备了什么温补的汤药。”
涂山公公皱眉:“你啊,还是稚嫩。”
涂山公公道:“若是皇后先出马车,良玉姑姑还在你身后,你当如何?越过皇后,还是等着良玉姑姑先行?”
前者对皇后不敬,后者又会得罪贵妃娘娘。 不论怎么做都是错。 连掌事一愣,这他倒没有考虑过。 他确实险些忘了皇后。 往年的祭祀都是皇帝带着栩贵妃前往,今年特殊,皇帝还带上了皇后。 只不过也相差无几就是了。 他身为内务府的掌事之一,自然没有比他更清楚的,如今的这位皇后娘娘入宫虽然有些时日,却还从未与皇帝有过帝后之谊,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摆件。 这原本是于理不合的,但也正好耦合了宫中之前的传言: 圣上十分憎恶这桩婚事。 除此之外,他还掌握着一个旁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圣上不仅不喜欢那位皇后,更对她尤为忌惮。就在不久之前还通过他往望舒宫里放了不少的眼线,严密监控皇后的一切。十有八九是一旦抓住皇后的错处,就会毫不留情就废黜她的。 想到这里,连掌事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他对着涂山公公笑容可掬:“师父请放心,徒儿已有九成的把握。”
连掌事自信满满。 涂山公公也就不再开口,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眼巴巴地盯着远方渐渐升起的暮色。 暮色之中,马蹄声渐渐传来。 夕阳西下,晚霞遍天。 皇家的车队缓缓驶来,前面十几辆马车绕过人群退居到了侧面,唯有最后一辆马车长驱直入,一直到入了宫门才停下。 “恭迎圣上回宫——!”
“恭迎圣上回宫——!”
“恭迎圣上回宫——!”
所有人在马车前跪了一地,呼声响彻云霄。 马车内。 楚凌沉刚刚睁开了眼睛。 颜鸢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眸清亮,目光锐利,竟是完完全全清醒的。 ……厉害。 颜鸢在心底赞叹。 在见薄营时,季斐曾经给全营上下做过类似的定力测试,命令他们坐在原地闭上眼睛,观察能保持多久的清醒。 这是一桩看似容易实则非常艰难的训练,她当时约莫保持了半个时辰的清醒。 这已经是不俗的成绩了。 毕竟秦见岳屁股还没坐热,呼噜声就已经响起来了。 今日楚凌沉坚持了多久? …… 马车的门帘已经被人撩开,楚凌沉越过了颜鸢走出马车。 颜鸢还在原地发呆。 她的目光追随着楚凌沉的背影,却发现他没有立刻下马车,而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向她伸出了手。 “颜鸢。”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平淡。 他叫的是她的名字,而非皇后。 颜鸢忽然注意到,似乎他每次叫颜鸢时,语气与神态是与称呼皇后时是全然不同的。 此时此刻,外头天色已经暗沉,楚凌沉背着对着光,表情与眼神都藏匿在了暗影之中,颜鸢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但颜鸢却有一种奇异的直觉。 这么长久以来,这可能是楚凌沉第一次,真正看见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