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娘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 楚凌沉喉咙口翻滚出低沉的嗓音:“情难自拔?”
尘娘依然不敢抬头,声音战栗:“是。”
楚凌沉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目光落在颜鸢的眼睫上,他的脸上顿时浮现了讥讽之色。 她会对什么人情难自拔么? 这个人油滑狡黠,明明只身进入虎穴龙潭,却至今都片叶不沾身。 服得了软,卖得了惨,满嘴胡话,还会在人前人后装巧卖乖,只要稍微给她喘息的空隙,她就可以抓住一切机会逃得远远的。 这样的人从性格到言行,都是假的,哪里来的真心会对人情难自拔? 大约只有眼下昏迷的现状是真吧。 孱弱的,昏迷的,蘑菇。 楚凌沉的眼眸中闪过顽劣的眸光,指尖却停在了当下,终究没有继续挑开她的衣襟。 倒并非因为心软。 而是因为这是她费力想要遮盖的东西。 她没有意识,戳穿她未免太便宜。 她既然如此惶惶不可终日,那他不介意让她的恐惧再久一些。 …… 天色已经不早,寂静降落。 楚凌沉慢慢收回了手指,起身离开了颜鸢的床榻边。 他对着尘娘淡道:“替她更衣诊治。”
尘娘还跪在地上:“是。”
楚凌沉缓步走出寝宫内间,他胸口还徘徊着阴沉的恶劣的情绪,临走又回头看了一眼。 床上颜鸢安静地躺着。 床边的柜子顶,放着一个硕大的樟木箱子。 樟木箱子上挂着锁,开合的缝隙里封了蜡。看着那木箱子便能想象,它的主人是如何小心谨慎地为它层层防护,最终把里面的东西保护起来的。 即便做了如此之多的防护,箱子还是被放在了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在箱子主人的视线下,柜顶是高得看不见的隐秘之处。 ……愚蠢。 楚凌沉满脸嫌弃地离开了寝宫。 外面已经深夜,月色如霜洒落在地上。 楚凌沉踏着一地白霜走出望舒宫,下一刻便看见一个太监的身影匆匆而来,气喘吁吁跪在了他面前。 太监道:“圣上,碧熙宫的下人来报,说是贵妃娘娘收到了关外的族兄信笺,有要事与陛下相商。”
楚凌沉一怔。 宋莞尔的同族亲戚多半已经调任回了帝都,还留在关外的只有几个当年入了行伍,在军中有所发展的。 他们连夜密报的,应该是军情。 楚凌沉思索了片刻:“去碧熙宫。”
太监却犹豫了,他的目光落在楚凌沉衣衫上,犹犹豫豫道:“朝中并无紧急的军报,想来贵妃娘娘虽有信笺想必也不是急情。夜露湿寒,圣上是否……先去换一身衣裳?”
楚凌沉的衣裳还湿了一大片,晚风一吹,应是极冷的。 再者眼下的目的地是碧熙宫。 太后赐了皇后娘娘融园沐浴,陛下晚上湿漉漉抱着娘娘回宫,这消息在须臾之间就在宫里传了个遍。现在圣上穿着一身湿透的衣裳,上碧熙宫去,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太监只是想了想,便觉得脑门嗡嗡作响。 “不必。”
楚凌沉淡道,随即拉下了轿帘。 …… 这一夜安静地过去。 第二日,帝后和睦的消息就传遍了宫廷内外,到早朝时,消息灵通的官员的站位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新旧外戚依旧对立,中立党却无意识地靠近几位颜宙的旧部。毕竟帝后和睦,意味着颜宙也有可能选择当今圣上,这样的话也许他日能够明哲保身的机会是在皇后娘娘这一侧。 朝局混乱,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难啊。 楚凌沉冷眼看着朝堂上微妙的变化,慢条斯理道:“诸位爱卿真乃国之栋梁。”
前朝云波诡谲。 望舒宫里的阳光确实温暖而闲适。 颜鸢一觉睡到了午后,醒来时神智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她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才终于回过了记起昨夜的混乱。 蔷薇花墙后的温泉。 轻薄的浴衣。 太后和太傅的劲爆过往。 蔷薇花混着‘月下’的香味。 还有楚凌沉站在岸边,暗沉的双眼。 杂乱的记忆混杂交织,一片混沌中唯有楚凌沉的声音还清晰在耳边。 “你是在担心孤受到月下的影响,还是在忧心身上的疤痕?”
“过来。”
啊啊啊——!!! 脑海瞬间清醒,颜鸢慌乱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发现衣裳都已经换过了,顿时绝望笼罩了全身。 他看见她身上的伤口了吗? 包括肩膀上的叶型伤疤? 颜鸢茫然无措地坐在床上,正当她觉得自己的头即刻就要炸了的时候,端着药走进了房间里。 颜鸢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 尘娘放下药碗,轻声道:“娘娘先别慌,事情没有那么坏。”
颜鸢说不出话。 尘娘坐到床边,用一个瓷勺轻轻舀动浓稠的汤药,一边舀一边轻声为颜鸢解释。 她是在深夜时候,被圣上湿身抱回望舒宫的,来时穿着轻薄的浴衣,身上的青紫色疤痕已经若隐若现无法遮挡。 圣上把她放到了床上,但并没有继续查看她的伤口,他只在床前待了片刻就走了。 尘娘言简意赅,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 颜鸢听得愣愣的。 好久,她终于舒了口气。 还好,事情没有变得更坏。 她想了想问尘娘:“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狗皇帝可不是听劝的人,他竟然肯中途放弃,绝不会是因为好心,说不准是因为有了更加恶劣的想法。 尘娘说:“奴婢告诉陛下,距离娘娘侍寝之日还有十数日,到那时浓情蜜意水到渠成,自会坦诚相见,不必急于一时。”
颜鸢:“……” 尘娘递上药碗:“在那之前,奴婢会全力为娘娘遮盖肩膀上的伤口。”
她虽不知道伤口由来,但是那伤口的形态太奇怪,娘娘既然如此紧张,就一定是有特殊的意义。 不论如何,遮住总是没错的。 颜鸢点点头,接过了尘娘手中的药碗。 汤药已经温凉,她仰头把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弥漫,她的心里也已经打定了主意。 不能再耽搁了。 得尽快查清魁羽营的事情。 现在她就像是被绳子拴着的蚱蜢,纵然有腿有翅膀,也很难掌握自己的性命,以后只会越来越难以自拔。 还是早日查清,早日找机会滚蛋! 主意既下,颜鸢就利落起了床。 用完早膳,她在衣柜里翻翻找找。 小鱼一边帮她一起找一边询问:“娘娘想要找什么样的衣裳?”
阮竹道:“碧熙宫那位总是穿得轻飘飘布料也少,娘娘只需穿得与她不同便好,咱们穿得素净一些吧!”
两人在衣柜里一起翻腾,口味倒是出奇得一致:那件又丑又笨重的裘皮袄是万万不能穿了! 好好一个美人穿得像一颗球,把身段都遮没了。 确实早该好好打扮打扮了。 颜鸢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她今日确实不想要穿裘皮袄,她需要更为轻薄方便的衣裳。头饰也不需要太多,鞋底不能太厚,最好是能够随时跑跳的那种才好。 只可惜柜子里的衣裳都是侯府定制的陪嫁品,一件更比一件雍容华贵。颜鸢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一件勉强算是灵活的。 她把那套衣裳穿在身上,在地上转了个圈,感觉到了久违的爽快。 “娘娘这套……”阮竹看着颜鸢,惊喜地点了点头,“倒是清新别致,也可以,跟那帮没骨头的不一样。”
颜鸢:“……” 颜鸢没有空多解释,只是吩咐小鱼:“去准备一些点心,甜糕果脯,选好吃一些的那种,找个食盒装起来。”
“是。”
小鱼领了命,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准备好了一整个食盒的糕点,喜滋滋地交到了颜鸢的手里。 随后她问颜鸢:“娘娘,我们要去乾政殿趁热打铁吗?”
颜鸢愣了愣,随即眯起了眼睛,轻飘飘道:“是啊。”
…… 午后时分,颜鸢便和尘娘拎着食盒出了门,只不过她的目的地不是乾政殿,而是梅园。 梅园门口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院墙内荒草丛生,野风送来阵阵的腥臭。 颜鸢领着食盒走进其中,顺着记忆中的路线穿过破旧的回廊。她今天的衣裳要比往常轻便,很快就走到了那个荒芜的池塘边,踏上上次踏过的石头。 “娘娘……”尘娘的声音带着颤抖。 “食盒拿来。”
颜鸢轻道。 其实今日她一个人来更合适,但是如果只身出门,可能更会引来怀疑。她再三衡量,带上了最为稳当的尘娘。 只是没想到尘娘的胆子也不大。 尘娘哆哆嗦嗦递上了食盒。 颜鸢接过了食盒,目光在湖边的巨石周围逛了一圈,最后把它放在了一个显眼又遮阴的地方。 随后她转过身在石头附近又找了一圈,果然看到了上次见过的绳子。 她蹲下身,指尖够了绳子,轻轻往回拽。 湖水翻荡起波纹,腥臭味更重。 尘娘慌道:“娘娘!”
颜鸢的手上已经沾染了不少青苔,她一点一点拽动着绳子,果然看见了一个庞然大物渐渐浮出水面。 那是竹编的箩筐,筐底还压着几块石头。 颜鸢把它整个儿拖拽出了水面,竹筐里面入网的小鱼小虾就在里头疯狂地跳跃挣扎。 尘娘目瞪口呆:“这是……” 颜鸢轻声道:“地笼。”
她盯了竹筐里头的小鱼小虾一会儿,随后把竹筐又扔回了原来的位置,把绳子归为原位,然后俯身在湖边,慢慢洗干净双手。 这绳子她上回就已经看见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接近,今天总算是验证了她心中的猜想: 绳索的尽头连着一个捕鱼的地笼。 地笼里的鱼虾还是活的,说明这个地笼陷阱是专门有人在收网的。 这梅园里,有人在捕猎觅食。 “走吧,再去别处看看。”
颜鸢最后看了一眼食盒,带着尘娘离开了池边。 她还想在梅园里再转一转,仔细看看有没有与隔壁魁羽营相通的地界,是否会留下什么痕迹,于是顺着荒草丛生的回廊,慢慢地向前探索。 忽然间,颜鸢的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似是有什么东西跟着她的脚步。 颜鸢的呼吸一顿,装作没有察觉继续往前走,走到回廊的拐角处,才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 不远处果然有一个男子的身影在跟随着她。 那人似乎也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见她回头,男子远远行礼:“属下彭越,见过皇后娘娘金安。”
他站得不远也不近,是十分得体的距离。 连声音都不卑不亢。 颜鸢露出笑容,温和道:“原来是彭侍卫,还真是有缘。”
彭越面不改色:“回禀娘娘,此处是属下的辖区,属下只是当值,不敢妄称是与娘娘的缘分。”
颜鸢问他:“你找到哭声的源处了吗?”
彭越道:“属下无能,还没有。”
颜鸢看着彭越,想了想道:“本宫想在这梅园里头转一转,不知彭侍卫可有空暇,为本宫引路呢?”
上次可以说是意外闯入,这一次她显然没有再进入的理由,索性就让他作陪,说不定还能套出些话来。 彭越一愣,俯身行礼:“属下遵命。”
他终于走近了,谦恭道:“娘娘请。”
…… 彭越显然对这里了如指掌,他带着颜鸢绕过荒草,深入梅园,在每一处别致的景色前停下脚步,等颜鸢过目。 那股腥臭味一直淡淡弥漫在院子里,但并不妨碍颜鸢看着眼前的景致,想象这一处庄园昔日的荣光。 颜鸢沉吟了片刻,不经意道:“听说这里闹鬼,前朝贵妃的亡魂不散,会在日落后游走。彭侍卫听说过么?”
彭越的脸上顿时浮现了为难的神色:“宫里不许谈论这些怪力乱神,但……属下不敢欺瞒娘娘。”
他轻道:“这梅园确实有一些鬼怪传说。”
颜鸢若有所思:“听说贵妃落水时怀有身孕,经百年风霜,终于诞下鬼子,所以夜里才有阵阵婴儿啼哭之声。”
她盯着彭越的脸,发现这位侍卫的从容若素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苍白的颜色。 他的呼吸顿挫,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属下……只是听说此处闹鬼,但不曾听过这样详实的故事。”
颜鸢停顿了一会儿,才轻飘飘应了一声:“哦。”
她看着他的眼睛,审视他的表情。 果然,他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