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大殿上,落尘都是巨响。 晏国最尊贵的女人坐在高座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颜鸢。 仿佛是过了亿万年,低沉沙哑的声音才从高座上缓缓响起:“皇后可知,今日自己为何会跪在此处?”
当然是因为不小心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然后被让秋后算账,杀人灭口啊! 颜鸢在心底默默腹诽,面上自然什么都不敢表现出来。 漆黑的大理石砖面倒映出她的身影,步摇微微晃动。 她埋着头轻道:“臣妾愚钝。”
太后叹了口气,如同千斤重担压在肩侧一般,她道:“那你总该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被逮着的。”
在什么地方被逮着的? 当然是梅园。 太后不能以“听见秘密”为由,轻易地降罪给当朝皇后。她必定是要找一个说头的,皇后梅园拜鬼,就是一个很合适的理由。 颜鸢果断认怂:“臣妾知罪,请太后责罚。”
太后道:“罪在何处?”
颜鸢道:“臣妾……不该心急无法完成太后嘱托,就勿听谣言,以为带一些果品贡盘去梅园,便能得到圣上眷顾……” 我都是为了完成东家您的嘱托啊! 只是愚蠢了一些也算不上罪啊! 颜鸢字字真诚,避重就轻。 太后挑了挑眉道:“皇后不是已经得了圣宠么?”
颜鸢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抬起头来,露出了酝酿很久的通红的眼睛:“太后您有所不知,那些只是外面的传闻表象罢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颜鸢的声音带了哽咽。 “圣上虽夜夜都到望舒宫,却都只是流连书房,他……他其实还未和鸢儿……” “鸢儿愚钝,不知圣上的深意,也不敢问……才一时起了歪念……” “鸢儿知错了,请太后责罚。”
颜鸢眨了眨眼,努力让太后只看见身影便可以想象她是如何的羞愤不甘与彷徨无措。 言语之间,她只想传达一件事情: 楚凌沉这孙子故意的! 他在给东家您挖坑呢! 所谓的帝后和睦都是他装出来的,谣言也是他散布的,他就是为了离间我和您的感情啊,我的好东家! 颜鸢字字泣血,长跪不起。 殿上寂静了一阵儿,太后平淡的声音响起:“良玉,验一验。”
验一验?验什么? 颜鸢一头雾水,等到那位良玉姑姑和几个老嬷嬷围上来时,她终于明白过来她们要验的是什么了——她们是要查验她是否还是处子之身。 一番查验过后,良玉姑姑跪道:“回禀太后,确为完璧。”
有了良玉姑姑做功课,太后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一些,她盯着颜鸢,冷声道:“糊涂!”
语气虽然凌厉,但是杀气是没了。 颜鸢悄悄松了口气。 她还是不敢抬头看太后。 毕竟她和太后的真正矛盾并不是梅妃,而是那个死了的太傅,和一桩皇室丑闻。 她跪在地上死死低着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抹华贵的衣摆。 那是太后从高座上站起身来,迈下台阶到了她的身前:“起来吧。”
颜鸢跪地不起,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擦了擦眼睛,鼓足了勇气开口:“臣妾……臣妾那日听见了。”
她在太后面前的形象是:愚笨的废物,单纯的兔子,侯门之耻。 当然那是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横竖都是死。 不如赌一把。 殿上顿时一阵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 颜鸢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迟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苍老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太后叹息的声音:“哀家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哀家……不杀你。”
颜鸢抬起头,看着太后的眼睛。 她的眼眸如同一摊苍老的死水,带着说不出的疲乏。 颜鸢红着眼:“真的?”
太后的手指落到了颜鸢的脑袋上,轻轻磨蹭:“错不在你,是皇帝想要离间你我的情分,借哀家的手做悬在你头顶的刀。”
“他想错了,他若嚷给满朝文武听,难道哀家还要屠戮满朝文武不成?”
“更何况你是个好孩子。”
太后的目光温存,声音却是冷淡而又沉静的。 她说:“哀家不杀好孩子。”
正殿的门徐徐打开。 日光从外面照进了殿内,带来一丝清爽的风。 颜鸢悬着的心悄然落地,她知道这是为她打开的一扇生门。太后终究还是那个会在内折上批复“稚子何辜”的太后,她虽然杀伐果决,但终究并不是一个弑杀的人。 作为东家来说,太后显然比楚凌沉上道多了。 颜鸢低着头,认真思考有没有可能打双份工,认两个东家,必要时就有两份活路的机会。 颜鸢还在发呆,良玉姑姑已经上前扶起了她的身体,而后一路引导着她坐到了偏殿的椅子上。 椅子上旁放着一盘糕点,一壶热茶。 良玉嬷嬷温柔道:“娘娘请用。”
她又变回了那个温柔可亲的老嬷嬷。 颜鸢看得目瞪口呆,果断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良玉姑姑又道:“那娘娘请喝茶。”
颜鸢硬着头皮喝了一口,茶是茉莉香的绿茶,入喉有一股微微的甘味,很好喝,但她怕没命喝。 眼下局势还没有明晰,喝多了容易不得好死。 太后在颜鸢的对面落座,神态已与方才不同,她的眉心皱起,声音凝重:“今日哀家传召皇后,因起梅园,却不为梅园。”
颜鸢一愣,抬起头来。 不关乎梅园,也不是丑闻的事,那她还惹上了什么事? 太后道:“近些时日边关太平,悍城军转移了练兵的场地。他们在安定城扎营,已有两月。”
颜鸢听得稀里糊涂。 悍城军是晏国最为骁勇的军队之一,边关物资匮乏,每到天下太平的时候,边关只需要普通的守城部族就可以。 这种精锐迁移练兵场是很常见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转移的目的地颇有讲究,既要交通方便随时调遣,又要地广人稀,还要物资丰富。安定城就是最靠近边关的一处人少又富饶的地界,是行军练兵的不二之选。 见颜鸢满脸疑窦,太后缓缓道:“悍城军在安定城里,挖出了三十年前的一处残骸,里头尸骸无数,都已成白骨。”
颜鸢:白骨……坑? 颜鸢:为什么会有白骨坑? “因为安定城是先帝赐的名字,那座城池从前叫做……” 太后盯着颜鸢的眼睛,缓缓道,“蓝城。”
蓝城。 颜鸢的呼吸一顿看,瞬间瞪大了眼睛。 三十年太久,蓝城这个成为已经埋藏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很多人都已经淡忘了这一座城池的名字,小儿甚至不知这世上曾经有一座城叫蓝城。 但颜鸢不可能不知道蓝城这个名字。 她父亲定北侯颜宙,当年陪着先帝开疆拓土,连屠三城立下赫赫战功,活阎王的威名更是如同钉子一样打入了每个人的心中。 而蓝城,就是那座被屠戮的城池。 如果曾经的蓝城是如今的安定城,那安定城里被挖出的白骨坑…… “国师府近来观星有异象,安定城白骨现世,这些都与颜侯旧事相关,因而朝堂中有许多人挂怀。”
“此事本来是隐而不发,无人敢评论,但是鸢儿……” 太后的声音徐徐响起:“你不该此时去拜梅园。”
颜鸢低着头,脑海里混乱的思绪滚成了线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 雪原上每开出一朵花,地下的根茎就已经绵延生长了数年。 谣言不会无端无止无休。 它灌溉着,生长着,蔓延着,酝酿着。 最后破开冰面,开出第一朵花。 原来蓝城旧事,才是它真正绽放的花。 “如今之计,先辛苦皇后先去佛骨塔吧。”
“告灵五日,抄经千卷,或可度过此劫。”
…… 乾政殿里,安神香袅袅升腾。 主殿的窗户透过一点点夕阳的余晖,万千的金线洒在楚凌沉的书案上,把成沓的奏折都染成了墨金色。 书案前已经点了蜡烛。 楚凌沉坐在书案前,阖上了最后一本奏折,漆黑的瞳眸中闪过一丝疲乏。 他揉了揉眉心,把那本奏折放在了蜡烛火苗之上。 火苗吞噬纸张,瞬间在他的指尖绽放出明艳的花朵。 “又一本?”
洛子裘已经在他身后看了许久,这已经是楚凌沉今日烧的第七本奏折。 自从安定城的白骨坑事件传回前朝,那些迂腐的文臣都像是疯了一般,明着暗着都在借机试探皇帝对颜宙的态度。 那些奏折起初还比较隐蔽,不料后宫里先传出了皇后日日去梅园祭拜梅妃的风声,于是前朝的流言也爆发了。 传言说因为颜宙三十年前血洗蓝城,因而颜家人身上业障过剩,皇后自然也沾染了这阴气。所以自打她入宫起,她身上的阴气便哺育了梅园之中的前朝梅妃,梅妃诞下鬼童,因而近来梅园周围时常传出婴儿啼哭之声。 当然了,朝臣的奏折自然不敢明着说这些不羁之谈。 他们只是上奏,蓝城白骨坑现世,招来无数民怨,他们请求皇帝能够令定北侯颜宙对此作出补偿,以熄民愤,也彰显皇庭恩威。 “这帮文臣,到底是安定日子过久了。”
洛子裘的眼里闪过嘲讽的光亮。 “如今倒开始嫌弃守城的战将手段残酷,真是有意思。”
他们遮遮掩掩,欲言又止,假借些悲天悯人的热肠,祈求皇帝降下一些恩泽,让坑里的白骨可以入土为安。 楚凌沉默许了。 于是又有人提出能否捐一座庙,让和尚可以为那些无辜的生灵诵念经文,化解死者的怨气,这样的话对晏国的国运也是大有裨益的。 楚凌沉又默许了。 既然那些白骨是无辜的生灵,那屠戮他们的人是什么? 那就是杀人真凶,阎罗再世。 于是奏折画风一转,有人便提出了一个议题:当年屠城真是不得已吗?定北侯颜宙是否好战喜功,过大于功?他屠戮蓝城,真就一点过错都没有吗? 他那么残忍! 就应该为蓝城的无辜百姓担责! 一个战将是不可能没有过错的,讨伐之风自此而起,朝臣们甚至把颜宙在军营里多给自己分了两斤茶叶的过往都挖了出来。 小节尚且有损,大节怎可能保? 一个偷污茶叶的将军,必定不是什么好货色。 他女儿凭什么稳坐中宫,他又凭什么安享晚年? 他昔日偷了茶叶,来日便可偷国。 怪不得向来不待见颜侯! 于是奏折如洪水一般滚滚而来,到了楚凌沉的书案上,然后在他的手上化成了灰烬。 夕阳终于落下。 楚凌沉盯着外面的月色,往日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在去望舒宫的路上,而今日…… 洛子裘扇风摇曳:“听说太后罚了娘娘去佛骨塔抄经,告灵五日,虽没什么用,应该能暂且堵一堵那些烦人的嘴。”
遇上这种流言蜚语,最忌什么都不做。太后娘娘此举,倒是保护了皇后,着实令人意外。 “只不过……”洛子裘轻轻叹了口,“皇后娘娘看起来也并非愚钝的人,怎会信了那些个坊间怪谈,去拜梅妃呢?”
他确实对此感到疑惑。 百思不得其解。 以他和颜鸢不多的几次接触来看,这位皇后不仅不笨,反而很聪明,聪明到能让楚凌沉为她改了原则,默许了她作为盟友。 可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会去梅园呢? 她真的信梅妃上身,可以夺得帝王心? 虽然白骨坑现世显然不是巧合,事情不论如何都会走到问罪颜侯这个环节,但是如果没有皇后拜梅园这件事,言风还不会这么势如破竹。 为什么呢? 洛子裘盯着楚凌沉,调笑道:“难道是这世上女子,一旦堕于情爱,都是这般愚昧单纯?”
他本是调笑,楚凌沉却并没有反应。 他似乎有些……走神了。 楚凌沉正盯着窗外的月亮,他并非有意发呆,只是不知道为何脑海之中忽然响起了那日融园赐浴之后的情形。 他抱着她回房,一路上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波动。 可是当他把她放到床上,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睫,忽然间,心上生出了一丝难言的知觉。 只差一点点,这颗孱弱的蘑菇就死了。 他并不想承认。 自己曾为之松了口气。 也并不想承认,此刻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脑海里回荡起了那个医女艰难的话语:“娘娘她对陛下……情根深重,无法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