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齐齐转头看向洪幼娘,投向她的目光各异,尤其是段氏,她用复杂的眼神紧紧盯着洪幼娘,脸色很是难看。 瞧她的模样,似是有怀疑,又有释然,另外还有些厌恶。多种情绪一同袭上心头,段氏一时愣在了那里。 谢嘉树看了看洪幼娘,又低头看着没了气息的娘子,浓黑的双眉紧皱,“元娘,你真的选定你的庶妹了?”
他心中暗暗嘀咕着,表情愈加凝重。 谢嘉树倒不是看不上洪幼娘,说实话不管是为了照顾谢向荣兄妹,还是为了维系与洪家的关系,娶洪元娘的妹妹做继室,是他最好的选择。 但他并不想这么做,在他的认知中,妻子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当初为了跟盛家搭上关系,他不得不以兼祧两房的名义娶了袁氏,表面上,他左右逢源享尽了美人恩,但事实上,娶回两房正妻,给谢嘉树平添了许多麻烦。 他虽是个男人,却自小亲眼目睹了许多内宅的争斗。一切正如曾祖父所说,妻妾相争,内宅不宁,乃是乱家之源。 当初他的祖父偏宠冯姨娘,弄得谢家妻妾错位、乌烟瘴气,若不是祖母万氏娘家得力,且手段了得,设计谢利早逝,这谢家还不定传到谁手上呢。 那时的冯姨娘还只是个妾呢,在名分上与正妻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却还能搅得谢家鸡犬不宁。 可他倒好,一东一西弄了两个正妻,洪氏、袁氏她们在宗法上是等同的,都是原配,所出子女也皆是嫡出,在身份上几乎没有区别。这种情况还与继室不同,毕竟在宗法上,续娶的正妻、以及她所出的子女在身份上都要低原配、及原配所出的子女一等。 若是严格按照宗法,不管是家主之位,还是家产传承都不会出现歧意,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但谢嘉树的情况就不同了,他有两房正妻,虽然袁氏还没有生子,但以后一旦她生了儿子,也是有继承权的嫡长子,将来待自己百年后,这‘义商’的御赐匾额、以及它代表的家主地位,定会让东、西两苑的嫡长子争得你死我活。 兄弟阋墙、两子相争,都会让谢家陷入极大的混乱之中,这是谢嘉树不想看到的。 一个月前洪氏发生意外,程老太医隐晦的告诉谢嘉树,洪氏可能撑不过生产,谢嘉树难过的同时,却暗暗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等洪氏真的有了‘万一’,他不再续娶,直接将东西两苑合并,让袁氏成为唯一的谢太太。 这样一来,即便袁氏不是继室,但两苑合并,儿女的序齿统一排行,就算袁氏日后生了儿子,也是次子、甚至是三子,在宗法上,无法与谢向荣相争。 可他若是应了洪氏的请求续娶洪幼娘,那么谢家不但会有东西两苑继续分割的局面,还将存在东苑原配与继室之争……谢家不乱成一锅粥才怪呢。 但不答应洪氏,谢嘉树又有些于心不忍,他与洪氏夫妻近十年,两人感情甚笃,就算随后有了袁氏,洪氏对他也一如当初,令他心疼的同时,愈发喜欢这个大度、识大体的女人。 续娶洪幼娘,是洪氏临终前唯一的请求,他若是驳回了,就、就太对不住洪氏了。 还有,谢嘉树也要考虑洪家的态度,如果洪问天夫妇坚持洪元娘的要求,他也不好推辞。 眼瞧着洪元娘临死都不忘这件事,为了提醒他,还特意用手指向洪幼娘,谢嘉树就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 “元娘,元娘,你、你别丢下娘啊,你爹就要来了,你怎么不等他一等,” 段氏终于回过神儿来,她将怀中的小婴儿交给奶娘,扑到洪氏身边,放声大哭。 仿佛是印证她的话一般,就在她撕心裂肺哭喊的当儿,门口小丫鬟回禀,“老爷,亲家老太爷来了!”
洪问天站在院中,整个人都呆住了,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自己妻子的哭声,温热的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元娘,他的小元娘,就这么去了?! “姐姐~~”洪幼娘听见洪问天来了,知道机会来了,她要尽快敲定那件事,否则自己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只见她踉跄着扑到chuang前,拉着洪元娘僵直的那根手指,哀哀哭道:“呜呜,姐姐,您是不是还有话交代幼娘呀,幼娘来了,您、您睁开眼睛看看幼娘呀!”
洪幼娘哭得非常哀痛,眼泪好像不要钱一般,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她的眼中也满是心疼与哀伤。 单瞧她的神情,绝对猜不出她与洪元娘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年,反而会觉得她们定是一对感情极好的姐妹。 谢嘉树原本也哭着,忽听到岳父来了,他忙起身,擦了擦眼泪,吩咐婆子道:“快给太太收拾一下,另外看好二少爷。”
说着,谢嘉树快步走到外面,双手抱拳深深一偮,带着哭腔道:“岳父,元娘、元娘她去了!”
噔噔噔,洪问天听到了准信儿,身子往后退了几步,颓然倚在院门口的门框上,有些干裂的嘴唇蠕动,良久,才涩涩的问道:“去了?我的元娘真的去了?”
谢嘉树两眼含泪,缓缓点头,“岳父,还请您节哀!”
明明自己死了妻子,却还要安慰别人,唉,谢嘉树的心一片凄苦。 洪问天用力闭了闭眼睛,似是想要将眼眶中的眼泪全都挤出去,但不知为何,眼泪却越挤越多,“她临走前都说了什么?嗯?可有话留给我这个老不死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最哀痛的事儿莫过于此,洪问天无法将自己的寿数让给女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满足女儿的遗愿。 “……”谢嘉树的双唇噏动了下,犹豫再三,他还是如实回道:“元娘什么都没说,最后只是指了指她的妹子。”
两人说话的当儿,洪幼娘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哭声充满悲恸,让人听了都忍不住心酸。 洪问天长长吐了口气,洪元娘的心思他也明白,段氏曾在他耳边嘀咕了好几遍,如今听说女儿最后时刻还不忘这件事,他不由得叹道:“罢了,罢了……贤婿,这事既然是元娘的意思,咱们就——” 谢嘉树明白了洪问天的态度,他无法再推拒,轻轻点头,“岳父,小婿明白!”
产室里,谢向晚已经忘了哭喊,她只傻呆呆的站在那里,任凭脸上的泪水恣意流淌,不过,她脑中那个成熟的声音,却在暗暗提醒着:阿娘最后那一指绝对有问题,因为阿娘的表情不像是托孤,反而充满怨恨,那眼神仿佛要将洪幼娘凌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