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席上,武弘文与两位远房的堂兄说完话,也过来冬蕴院,两家子凑到一处,那武明、武亮两兄弟惯会察言观色,能说会道,与武弘文相谈甚欢,又有那边柴氏、龚氏两妯娌与小程氏也是言笑晏晏,武家两姐妹与两兄弟同几个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也能玩到一处,只武馨安一人左右无人搭理,热闹的席面上,倒如她一人独坐其间一般。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会落寞难堪,可武馨安是谁? 心眼儿比车轮还大的主儿,非但不以为难受,反倒觉着自在非常,坐在那处旁若无人,自顾自用饭,待得众人吃得差不多了,撤下酒席,武馨安便起身向众人告退,付老夫人与小程氏若不武弘文提起,根本不会让她出来见客,自是不在乎她去留,武弘文却是招手让她过来问道, “这几日不得空同安安说话,为父倒想问问你那拳练得如何了?”
武馨安道, “因着年关将近,师傅让我们回家自练,女儿每日练字看书没有一日懈怠!”
武弘文闻言很是欣喜点头道, “得了空,为父要考较考较你!”
即是师傅教得好,那明日让武诚带去的年礼再添上两成才是! 父女二人说了会子话,武弘文才放了女儿离开,待得女儿离开,武弘文转头对武明、武亮笑道, “我这大女儿自小性子活泼,如今在拳馆里学拳,拳法倒是练得不错!”
武明、武亮都是眼明心亮之人,心中暗暗道, “早前打听过了,说是这位大小姐乃是亡妻所生,在外十年,回到家中似是并不受宠,前头一回来,母亲就曾说过,听付老夫人言语间似是对这位大小姐甚是不喜,我们都当她不受宠,如今看来情形并非如此呀?”
这武弘文四个女儿,偏偏就叫了这一个说话,这做父亲的眼里的慈爱可是骗不了人的,想来对这大女儿只怕比旁的女儿还要多喜爱几分! 武明这厢冲武亮打了一个眼色,武亮会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罪要出去方便,出了正堂便叫来随从之人吩咐了几声,随从领命去了…… 武馨安自然不知晓其中的蹊跷,她回去便洗漱睡了,临睡前又吩咐杜鹃道, “我今儿二更天要出门,你替我守着时辰,到了便叫我!”
“是!”
杜鹃如今早习惯了大小姐半夜三更出门,倒也不问去何处,只是守着时辰叫了武馨安起身,武馨安换了衣裳从角门出府,转身便进了金府。 金大夫见她来了,便哼道, “不说是三更来么,怎得你二更便来了?”
武馨安笑嘻嘻道, “这不是心里着急么,金叔……您说的那天罡一百零八针是甚么东西,为何能助我练武?”
金大夫闻听哼道, “天罡一百零八针不是东西,这乃是家师祖传的针法,又经家师潜心多年钻研,如今已是趋于圆满,这针法极是繁复,对施针之人要求极高,稍有差池便会令得受针之人身残智损,我没那天赋一直未曾学会,学全的只有我师弟,也是你这丫头运气好,他如今有求于我,我正好可以借机会使唤他!”
武馨安闻听却是脸上神色一肃,想了想摇头道, “金叔,不瞒您说,前头你们师兄弟说话,我在外头也是偷听了不少,我知晓您与您那师弟有些罅隙的,我练武求的是强身健体,又不是要练成武林高手,若只是扎个针,用些药倒也罢了,如今听您说的这般要紧,若是因着我令得你要勉强自己,去答应他的要求,那……这事儿还是免了吧!”
金大夫与自己乃是君子之交,无亲无故的,怎得因为自己让人家受累,看那师弟的样儿分明是要让金大夫去做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情,若是有危险,岂不是自己害了金大夫! 金大夫闻言一愣,看着她沉默半晌,突然哈哈一笑指了武馨安道, “呸,你这臭丫头,我不过吹些牛皮来唬一唬你,你还当真了……” 说罢目光一转投向院外黑漆漆的天空, “丫头,我已决意跟着我师弟去京城了,你若是不想扎针,我也不勉强,不过……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儿了,你以后武学上想要顶峰造极,只怕是千难万难,你当真不想受针么?”
武馨安听了大为惊诧, “金叔,您当真要去京城?不说是……有师父遗命不得入官门么?”
金大夫收回目光,瞪她一眼, “臭丫头,我的事儿要你来管,你还是乖乖进去受针吧,别以为你是占了便宜,我那师弟如今有暗疾在身,又多年未曾用天罡一百零八针了,若是他一个失手,你说不得便会落个残疾,这可是祸福难料之事啊!”
他虽说这样说,这目光中的殷切是骗不了人的,武馨安知他决不会害自己,立在那处仔细想了想道, “无妨,我不信他,我信金叔,金叔即是敢让我去受针,必是有成算的!”
金大夫深深看了她一眼, “进去吧!”
武馨安点头,上了台阶推开门进去,见得那屋中一灯如豆,屋当中除却一张木板床,便只得一盏油灯,又有那金大夫的师弟刘重九,正盘腿端坐在一旁,却是双眼紧闭, “刘叔!”
武馨安进去行礼,刘重九点了点头,对她一指旁边的屏风道, “去后头把衣服脱了!”
武馨安愣了愣脚下未动,刘重九道, “小丫头,你放心!我会一直紧闭双眼,施针时亦会吹熄油灯,你的年纪已是能做我孙女了,倒也不用顾着男女大防!”
武馨安点头,进去屏风后脱光了衣裳,出来时外头已是漆黑一片了, “丫头,到这里来躺下!”
刘重九的说话声在室内响起,武馨安摸着黑过去,摸到了床板,便过去躺下来,忍不住好奇问道, “刘叔,这黑灯瞎火的您能看见施针吗?”
刘重九应道, “我这门针法并不用眼,乃是全靠施针者认穴的功夫……” 说话间一只手指已要点到了武馨安的太阳穴之上,紧接着另一只手将一根银针扎了进去,武馨安只觉得额角一疼,跟着另一边又是一针,刘重九一面说话一面施扎,他说话的速度悠然缓慢,手上却是奇快无比, “我先施针止了你的头顶、四肢血脉流动,免得你身子乱动以至我认错了穴位!”
接连九针下去,武馨安便发觉自己不能动弹了,身子软绵绵躺在床上,脑子清明一片,只听得刘重九慢悠悠道, “丫头,你知晓当年我是如何练这一百零八针的么?”
武馨安想动嘴,却发觉整张脸都没了知觉,嘴唇都不知晓在哪儿了,刘重九自然不是想让她回答,自己缓缓道, “便是在这黑暗的屋子里,床上放着施针的铜人,铜人里头有机括,每扎一针,若是认穴准确,里头的铜铃便会响一声,一共要响一百零八声,若是少了一声,便会挨师父的打,我初初时……都是挨足了一百零八下的……” 说话时,一针又一针,武馨安躺在床上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心头暗道, “我这样儿倒真似那躺在案板上的死猪,也不知这姓刘的靠不靠谱,若是有一针扎错了,我可就倒霉了!”
她胆子是挺大,不过在这黑暗的屋子里,赤着身子躺在床上,身子虽软着,脑子却是十分清醒,因而这肌肤的感觉便愈发的敏感,又这刘重九下针好似无甚规律,一时扎这里,一时又所那里,她躺在那里身上东挨一下,西挨一下,有的穴位酸肿无比,有的穴位疼痛难忍,有的竟还痒得难受…… 这罪实在不好受! 倒不是她受不得扎针的苦,只这未知最是令人恐惧,心里猜测着他会在何处下针,又下针时会有如何感受,这针到时后头连下针的节奏都变了,一时急如骤雨,一时又慢如龟爬,这种等待的煎熬却是令人最难受的! 待挨到八十八针时,武馨安已是在心头破口大骂了, “哎呦!我的妈!老娘不是上了这两个老头儿的当吧?那金老头平日里便看我不顺眼,说话阴阳怪气的,他这师弟好像是锦衣卫的人,外头不都是说了吗,锦衣卫的不是好人,都是皇帝的爪牙,最爱干的事就是把人捉进诏狱里百般折磨,我不会成了这刘老头儿耍乐的傻子吧!”
如此越是胡思,便越是乱想,那身上便越是难熬,到最后一百零五针时,武馨安只觉着自己身子不动,魂儿早就跳到屋顶上蹦跶了! “这罪到底还要受多久?”
“最……后……三……针……” 刘重九似是听到了她心里所想,缓缓说道,一针扎到了头顶的百会,两针扎到了脚底的涌泉, “轰……” 武馨安只觉得两耳之中似有甚么东西奔腾而过,仿佛全身所有的血脉都化成了大江大河一般,在身体里奔腾咆哮着,自头顶百会右肩头往下,一直到胸口、小腹之后是大腿、小腿,然后到足底,再从指趾头处打了一个转,反回到了头顶…… 如此周而复始,足足九转,这才渐渐平复下来,待到武馨安一睁眼时,屋子外头透入了光亮,竟已是天色蒙蒙亮了! 她在这里呆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