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旁临时营寨内的惨叫声足足持续到了子夜时分。 当惨叫声逐渐平息后。 整个宣平门外逐渐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临时营寨中心处的偌大帐篷内。 一盏油灯驱散了夜色的同时,亦照亮了许奕那布满疲倦的双眼。 缓缓提笔自那布满字迹的宣纸上写下长长一串数字后。 许奕丢掉手中的狼毫笔,整个人筋疲力尽般地斜靠在椅背上。 眉头不知何时竟皱成了一团。 近百个小势力被其连根拔起,所收缴的金银财货竟完全不下于被其查封的部分商行。 甚至,在那二十余家商行中,仍能位居前列。 这是一个何其恐怖的数字? 这些冰冷的数字下,又隐藏了多少血与泪? 许奕缓缓起身,紧锁的眉头缓缓平息。 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冰冷。 迈步走出大帐。 离开了炭火的庇护后。 一股干冷的空气,直扑许奕。 “六爷。”
帐篷门口处,赵守轻声打了个招呼。 随即便要解下身后的棉质披风。 许奕微微摆手,示意无需如此。 随即缓缓朝着白日里地的高坡处走去。 赵守见状,急忙唤来十余名精壮衙役,打着火把,快速跟上。 白日里的高坡上。 许奕缓缓席地而坐,目光平静地朝着下方望去。 下方,一片黑暗,不着一丝亮光。 恰恰是这黑暗中,有着数以万计的百姓。 只不过,此时的那些百姓,被称之为灾民。 许奕静静观望不知多久多久。 无人知其心中所思,亦无人知其心中所想。 不知过了多久。 东方的天空悄无声息间绽放出一道格外艳丽的霞光。 不一会儿的功夫。 霞光愈发地多了起来。 从一道,至万道,最终,数不清究竟有多少道霞光。 数不清的霞光犹如悍不畏死的士卒一般,冲向黑暗。 渐渐地,黑暗被霞光彻底驱逐殆尽。 “破晓了。”
许奕被冻的几乎麻木的脸颊上忽然绽放出一抹笑容。 黑暗被驱逐了,天空终于迎来了破晓。 许奕举起麻木的双手,揉了揉僵硬的脸颊。 起身平静道:“是时候该见见血了。”
话音落罢。 许奕有条不紊地下达了一条条精细命令。 那命令,精细到足以让所有有心人后背突起潮湿的地步。 伴随着许奕一道道精细命令的下达。 护城河外的那座临时营寨渐渐地复苏了起来。 五百余士卒与衙役,押着一个又一个饱受摧残的贼人走出了临时营寨。 方一走出营寨。 无人现场指挥的情况下,五百余士卒与衙役既有目标地朝着各自的目标地走去。 随着五百余士卒与衙役愈走愈远。 沿途,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灾民聚集地渐渐地活了过来。 宣平门外,到处都是怒骂、哭泣哀嚎的声音。 其内,夹杂着贼人微弱的求饶声。 九里处的一木料堆积处。 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子,缓缓自一座破旧的狭小帐篷内爬了出来。 见衙役与士卒们押着上百贼人朝着这边走来。 待看到贼人中李二的身影后。 女子眼神中闪过一抹恐惧之色,脚步更是不听使唤地连连后退。 待看清李二被人缚住双手,不断地往前推着走,身上更是布满了鞭子抽打的痕迹后。 眼神中的恐惧,渐渐地被激动取而代之。 眼眶中,更是不知何时布满了水雾。 此时那水雾凝结成水珠,快速地自眼角处滴落。 “啊......啊......”年轻女子想要张口说些什么。 可不知为何,话语到了嘴边,竟无法脱口而出。 女子面上不自觉地便带上了焦急之意。 片刻后。 女子快速起身,钻进了帐篷内。 不一会儿的功夫,狭小的帐篷内陆陆续续走出了十余位衣衫褴褛的女子。 那走出来的女子无论是面部还是眼神,皆布满了麻木之色,无一例外。 女子大叫几声,随即拉着众人朝着衙役所行的方向跑去。 一次拉两人,足足六七次过后。 女子方才站在人堆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人群的正中心是一处大型粥棚。 马衙役站立于粥棚上方。 面带骄傲地缓缓扫视着下方数不清的灾民。 在其下方,数十贼人在士卒与衙役的‘悉心教导’下。 整齐地跪成一个圆圈。 所面向的赫然正是那数不清的灾民。 此时,施粥的车队尚未到来。 而这大型粥棚所在之地,却已然被围的水泄不通。 马衙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中暗暗估算着时间。 待临近许奕规定的时间后。 马衙役腰背瞬间更加挺直了起来。 用力拍了拍手,随即大声道:“诸位父老乡亲!还请安静!”
话音落罢。 本就备受瞩目的他,瞬间更加瞩目起来。 人群中的嘈杂声如同风吹麦浪般,一层层地平息了下去。 马衙役面露骄傲,大声开口说道:“诸位父老乡亲!可认识下方跪立之人。”
此言,纯属废话! 那下方跪着之人,无一不是为祸周边的贼人。 而融入此处的灾民,更无一不是饱受其害。 刹那间。 原本平息的嘈杂声,再度惊起! 且嘈杂声中充满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但诡异的是,无一人胆敢上前发泄。 可见,这群贼人为其带来的震慑与恐惧,何其之大? 马衙役重重拍手。 手掌拍打的通红之际,方才彻底止住嘈杂。 马衙役定了定神,再度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随即大声道:“下方跪立之人!无一不是为祸一方之贼人!”
“昨日!京兆尹大人亲自出城督办此事!”
“经一日一夜之忙碌,共摧毁大小贼人势力近百!”
“抓捕贼人近七千人!贼首!头目八百余人!”
“方才!京兆尹大人有令!凡是贼首!头目!以及作恶多端者!皆押赴为祸之地!”
“当着众多被欺压的父老乡亲之面!将其处死!”
“以此!一消众父老乡亲心头之恨!”
话音落罢。 不待下方再其喧哗。 马衙役猛地拔出腰刀,大声吼道:“扒衣!”
话音落罢。 数十衙役与士卒,纷纷动身,扯开了贼人衣衫。 刹那间,数十贼人胸前无不布满了皮开肉绽的鞭痕。 刹那间,灾民中爆发出无数痛快的大骂声。 最终,千言万语汇聚成一个好字! 这声喝彩,当真是发自肺腑出于口! 马衙役再度大声下令道:“第一刀!准备!”
刹那间,数十衙役与士卒齐刷刷地抽出腰间佩刀。 数十贼人的面色在数十把明晃晃的腰刀映照下,一瞬间较之以往不知白了几许。 但此时此刻,绝无一人会心生怜悯。 “第一刀!砍!”
马衙役大吼一声。 数十把明晃晃的腰刀应声而落。 这第一刀,直接砍在了贼人的左肩。 受限于刀身材质,这一刀下去并没有想象中的应声而断。 仅仅只是入肉三分罢了。 刹那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更有甚者,直接痛的晕厥了过去。 可无论是马衙役也好,还是众士卒与衙役也罢。 对此均无任何异样。 好似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一般。 亦或者说,故意为之。 不待马衙役吩咐,负责行刑的士卒与衙役,直接自腰间取下清水,强行将那晕厥之人唤醒。 “第二刀准备!”
马衙役再度大声下令。 如此往复数次。 每一次,都会换来数不清的叫好声。 当最后一刀,直接朝着贼人脑袋砍去时。 近半腰刀崩坏了刃!但这一刻,灾民们的叫好声,却远超数次。 为了大声叫好宣泄心中的不平,近乎半数灾民喊哑了嗓子。 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跪在地上望着那身首分离的李二头颅。 望着李二那眼眶突起,眼球睁大泛白,死不瞑目的表情。 年轻女子跪地痛哭,那是喜极而泣的哭声! 更是对己身遭遇不公!大仇得报时酣畅淋漓的大哭。 其身后,十余名神情麻木的女子,随着士卒与衙役们一刀刀落下。 随着那数十贼人不断地痛苦哀嚎!不断地晕厥!被唤醒!哀嚎!再晕厥!再唤醒! 而逐渐地活了过来。 麻木的神情有了缓和,无神的双眼,渐渐有了神采。 当最后一刀!贼人身首分离后! 十余名女子眼神中忽然绽放出久违的光芒。 一个个或跪地喜极而泣,或互相拥抱着大声宣泄心中郁愤。 护城河旁的高坡上。 许奕背负双手。 嘴角含笑地望着下方那一个又一个偌大的圆圈。 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喜极而泣。 嘴角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未曾消散。 “意难平?我自以力破之!”
许奕轻笑一声,展开双臂好似要彻底拥抱初升的暖阳一般。 却忽略了,此时的他,刚好背对阳光。 ...... 吊桥再度被放了下来。 一辆辆满载着粥饭的马车在一众商行伙计与民夫的簇拥下,踏上了吊桥。 在其后。 数不清的匠人与工房衙役们紧随其后。 当第一辆马车缓缓走下吊桥之际。 竟不知为何顿在了当场。 “老赵,走啊!堵着桥作甚?”
身后的车夫不由得出言催促道。 被唤作老赵的车夫目瞪口呆地指着前方,久久未曾说出话来。 “嘿!我说你个老赵!好端端的你堵着桥干啥!你就不怕耽误了施粥,伯爷找你算账啊!”
身后车夫跃下马车,嘟嘟囔囔地往前走去。 方一走到前方,神情立即与那老赵一般无二。 往日里乱哄哄的灾民。 此刻竟早已在大型粥棚前排起了长龙。 一个又一个灾民席地而坐,不争不抢。 哪儿还有昔日里施粥时的硝烟遍地? “这?这直娘贼的见鬼了啊!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后赶来的车夫不由得惊叫道。 高坡处。 许奕轻笑一声,吩咐道:“带一些衙役去吊桥处,别让他们堵着吊桥。”
话音落罢。 赵守答应一声,快速冲下高坡,点齐二十衙役,呼啸着朝着吊桥处奔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 吊桥处的拥堵便被彻底去疏通。 只不过,不知何时,那吊桥上每走下一辆马车,便会顿上几息。 进而导致今日通行的速度,较之往日倒是要慢上不少。 好不容易才走下吊桥的胡元初来不及等所有匠人全部下桥。 朝着身旁典吏嘱咐几句后。 便快速地朝着高坡处奔去。 “大人。”
胡元初喘着粗气,拱手行礼道。 许奕转身微微点头,随即开口说道:“今日你的担子会加重几分。”
胡元初闻言脸上闪过一抹欣喜,担子越重便代表着越被信任与重用。 这么肤浅的道理,胡元初自然是明白的。 许奕平静道:“今日会多出六千精壮民夫,这些人全部调拨于你。”
“除此之外,昨日所带来的百余衙役,以及宣平门五百守城士卒,也统统调拨于你。”
“今日天黑之前,除了昨日所说的粥棚外,还需建成大量的茅房。”
说着,许奕自怀中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堪舆图。 将其递给胡元初,问道:“这是茅房规划,你看一下,看完之后再回答我能不能完成。”
“遵令!”
胡元初面色一正,接过堪舆图拱手行礼。 随即快速打开堪舆图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那堪舆图上,除了大量的茅房外,还有数不清的化粪池。 整体规划上,较之现存,则要更加全面,且布局更加合理一些。 片刻后。 胡元初收起堪舆图,郑重拱手行礼道:“回大人问,属下定竭尽全力完成!”
许奕笑了笑,缓缓迈步走下高坡,边走边开口说道:“此番若能出色完成,功劳簿上再添一功。”
胡元初面露激动,大声保证道:“请大人放心,属下定会竭尽全力!不让大人失望。”
...... 护城河旁。 一主一仆身骑战马,缓缓踏上了吊桥。 其身后,十余辆马车拉着数不清的金银珠宝默默跟随。 踏过吊桥的那一刻。 许奕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逐渐忙碌起来的护城河另一边。 神色忽然之间,轻松了不少。 “六爷,咱们回京兆府还是去哪儿?”
赵守扭头问道。 许奕回过头来平静道:“回府。”
话音落罢。 主仆二人纵马跃入城门。 ...... 京兆府大堂内。 虽早已过了点卯时辰,但众人依旧围聚在大堂内。 与往日欢快中带着丝丝炫耀的气氛相比。 今日的京兆府大堂,格外的安静。 无他。 上首侧方站立着一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 老太监身后更是站立着数位年轻太监,其中一太监手中托着一锦绣木盘。 木盘上赫然摆放着一道圣旨。 就在大堂内的死寂逐渐凝固之际。 大堂外的月台上忽然出现两道身影。 詹竹望向大堂外的眼神忽然一顿。 “咳咳。”
詹竹清了清嗓子,迈步走向上首位置。 其身后,数名太监分列左右。 见状,大堂内众官吏,无不精神一震。 更有甚者悄悄扭头朝着大堂外看了一眼。 许奕方一踏进大堂,身躯便不由得顿了一顿。 心中虽不解詹竹为何会在此时出现。 身旁更是有着一道明晃晃的圣旨。 但很快其便回过神来,大踏步迎了上去。 詹竹面目瞬间严肃起来,伸手自锦绣木盘中恭敬请出圣旨。 独特的老年公鸭嗓在大堂内炸响:“许奕接旨。”
“臣接旨!”
许奕拱手行礼朗声道。 听着詹竹口中繁琐且假大空的话语。 袖摆后的许奕脸上逐渐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 那圣旨,通篇仁义道德,通篇考究措辞。 其所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吗,却是异常的简单。 简而言之,表面意思。便是正德帝对关中的灾情表示十分关心。 与此同时,对许奕的办事效率格外地不满。 敦促许奕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将长安城北边的灾民解决。 但若是联想到前一道圣旨,正德帝的核心意思则呼之欲出。 许奕嘴角不由得泛起一抹冷笑。 其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急呢,二十余世家还未慌呢。 正德帝倒是先急了起来。 待詹竹宣旨完毕后。 许奕朗声道:“臣接旨。”
话音落罢。 上前两步自詹竹手中接过圣旨。 詹竹寒暄两句,随即退出了京兆府大堂。 许奕送至月台处,随即转身大踏步走进了京兆府大堂。 “咳咳。”
许奕清了清嗓子,将众人注意力自那圣旨内容中拉了回来。 随即迈步走向上首。 端坐于太师椅上,平静道:“诸位方才也听到了,陛下对咱们的办事效率格外地不满。”
“我知诸位近日皆夜以继日,一刻不得清闲。”
“但终究是人手不足,灾民数量居高不下。”
“本官已然着令国子监姚祭酒前去寻求援助。”
“到了那时,你我压力定然会减轻少许。”
“故,在姚祭酒归来之前,还需诸位再坚持一下。”
“待此间事了,本官定会一一为诸位请功。”
话音落罢。 许奕起身行礼。 随即有条不紊地安排起一日的事务。 仓库的清点,京兆府门前国子监学子与京兆府官吏的分工。 三班、刑房与刑部对二十余家商行最后的清洗。 赈灾物资的采办与调度。 种种事务,端的是事无巨细。 只不过不知为何,许奕对那二十余世家,却是只字未提。 好似将其彻底遗忘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