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起冰冷彻骨的雨水。 无情地拍打在许奕脸颊上的同时。 亦无情地带走了他手中唯一一把用来遮雨的伞面。 不远处的田府厅堂灯火通明。 一道身形臃肿的身影,笔直地站立于厅堂外廊处。 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许奕的双眼,但这并不能影响他判断那人是谁。 许奕丢掉手中光秃秃的伞骨,踏着异常坚定的步伐。 不慌不忙地行走于彻骨的雨水中。 “田尚书,京兆尹前来求援。”
临近厅堂外廊,许奕朝着外廊内的那道身影大声高喊。 一句京兆尹,表明了许奕此时的身份,亦表明了他此行的决心。 “京兆尹还请入内一叙。”
田易初回应一声,转身掀开厚重的门帘,迈步走进了厅堂。 十余息后。 许奕迈步走进了田府厅堂,瞬间犹如从一个世界,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厅堂外,寒风刺骨、雨水彻骨。 厅堂内,温暖如春、檀香阵阵。 “京兆尹还请入座。”
田易初面朝许奕微微拱手行礼。 身为六部执掌者之一,他有资格对未就藩的皇子行浅礼。 许奕拱手回以一礼,随即大踏步走向客座。 伸手端起丫鬟方倒的茶水。 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手中杯盏,许奕左右环顾一眼。 “下去。”
田易初朝着厅堂内服侍的丫鬟们摆了摆手。 “是,老爷。”
顷刻间,丫鬟们退去。 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田易初与许奕二人。 不待许奕开口。 田易初起身缓缓说道:“我知京兆尹来意,户部也想伸以援手,但奈何户部也无余粮。”
许奕闻言面色不变,缓缓起身开口说道:“田尚书知我所求何物?”
田易初回答道:“天气突然转寒,又适逢大雨瓢泼,京兆尹所求无非棉衣、棉被、帐篷、木炭,等御寒之物罢了。”
“棉衣、棉被,户部并无存货,帐篷此物早在六皇子就任京兆尹之前,便已悉数拨发于京兆府了。”
“户部现存的木炭乃是各地进贡给陛下的,老夫无权擅自挪用。”
话音落罢。 田易初缓缓入座,随即看向许奕,等待着许奕的下文。 方才所说,自然是句句属实,他心中明白许奕定然清楚。 但许奕心中明了的情况下依旧冒雨赶来,目的何在?图谋什么? 田易初不信许奕会做无用功之举。 许奕闻言面色不见丝毫变化,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田尚书所言极是,本官此番前来自是为了求取御寒之物。”
“昨夜天气转寒,长安城外冻死冻伤者高达四千余人。”
“冬雨本就彻骨,今日又逢大雨倾盆,雨停之后,长安城外不知又会死去多少灾民。”
“那些灾民与你我一般,皆是大周朝的子民,本官心有不忍,特来求取御寒之物。”
田易初眉头微皱,开口说道:“京兆尹,城外百姓遭难,老夫亦是心有不忍,可方才老夫已经说过了,户部是没有,不是不给。”
说着,田易初端起了茶杯。 许奕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无视了田易初的端茶送客。 平静道:“户部是没有棉被、棉服,可户部却有棉花。”
棉花这一被前朝达官贵人用来观赏的花朵,自太祖时期便彻底变了味道。 太祖皇帝割据一方时,便已然在治下大力推广棉花。 后因棉田侵占农田,还曾多次颁布法令,限制棉田的扩张。 现如今两百余年过去了,因限棉令以及纺织工艺的限制。 棉花一直呈一个不温不火的姿态。 也正因此,许奕购置的物资中,虽着重标准了棉花一物,但最终却收获寥寥。 所收更多的还是丝、麻等物。 但,商行稀少的东西并不代表户部也稀少。 田易初面色微微一顿,开口说道:“户部是有棉花,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再多的棉花也挡不住现在的寒冷。”
“更何况,那些棉花大都是原花,还未曾进行过任何工艺。”
许奕平静道:“既然有,那就好办了,还请田尚书下令打开库房大门,本官自行派人前来运取。”
田易初深深地看向许奕,几息后微微点头道:“好,老夫这就写信。”
话音落罢。 田易初拍了拍手命人送来油纸等防水之物。 这一过程中,二人极为默契地谁都没有提及张叔言捐赠大量货物之事。 片刻后。 田易初将手中那被油纸牢牢包裹的信件递给许奕开口说道:“京兆尹持老夫亲笔所书前去棉仓即可。”
许奕接过信件郑重拱手行礼道:“多谢田尚书。”
并未言及为何要谢,但从田易初脸上不难察觉到的笑意中便可明白。 一切尽在不言中。 许奕缓缓起身,再度说道:“下官还有一事需麻烦田尚书。”
许奕目的已然达成,还有何事相求? 田易初一时间想不明白,问道:“何事?”
许奕郑重拱手道:“还请田尚书随我一同入宫面圣,求取兵部帐篷。”
户部是没有帐篷了,但兵部的帐篷却堆积如山。 若是其他时候索要,兵部定然理都不会理。 但此一时彼一时,这场大雨当真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相比兵部的行军帐篷,那长安城外灾民所用的帐篷简直一言难尽。 棉花可以作为长期御寒物资,而兵部的帐篷,则是城外灾民渡过眼前难关的关键。 若是许奕先入宫,正德帝势必会召田易初入宫询问。 这一来二去,时间定然不会太短。 故,许奕一开始才会直奔田府,而非皇宫。 且,此行又何尝不是一次试探。 毕竟前脚刚接收了张家商行‘捐赠’的货物。 田易初望着满脸郑重的许奕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内心深处更是连连感叹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田易初收回目光,微微点头道:“老夫换身衣衫。”
话音落罢。 田易初转身朝着后堂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许奕错觉。 就在田易初转身之际,许奕耳边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 ‘老夫肚量没你想的那么小。’ 许奕摇了摇头,迈步走向厅堂正门。 “六爷。”
见许奕走来,外廊处避雨的赵守急忙行礼道。 许奕微微点头将手中信件递给赵守。 吩咐道:“带半数人马去户部棉仓,剩下人马一分为二。”
“一部分去寻杨先安调集马车,切记此番所需马车必须全部做好密封。”
“另外一部分折返京兆府,命胡元初调集能工巧匠,派衙役将他们护送至宣平门外三十里的工坊处。”
赵守面色一正,当即抱拳道:“遵令!”
话音方落。 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 急忙问道:“那六爷呢?”
许奕抬头看向廊外,近乎连接成线的雨幕。 深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开口说道:“我去一趟皇宫,无需担忧。”
...... 辰时(早上七点钟。) 天空依旧昏暗如夜。 冰凉的雨水无情地拍打着马车。 许奕独自一人斜靠在田府马车软塌之上。 手捧着汤婆子微闭着双眼不断地思索着今后的计划。 谁也没有料到关中会突降暴雨。 要知道,关中已然近一年时间没有降下过雨水了。 唯一的一次天赐,还是冬至前夕的那场大雪。 自大雪过后,一直到今日,每日里都是艳阳高照,温暖如春。 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了许奕的计划,亦打破了关中近一年的旱灾。 关中是苦雨久矣。 但苦等的绝不是今日这场大雨。 今日这场大雨若是持续数日。 整个关中势必尸横遍野。 而这......还是建立在雨水未成洪涝之前。 若是成为洪涝。 整个关中将会成为一片鬼蜮! 许奕叹息一声缓缓闭上了双眼。 天灾无情,天灾无情! 好不容易解决了所有前置问题,赈灾即将正式步入尾声。 偏偏这个时候天不遂人愿。 过了不知多久。 雨水拍打车厢的声音渐渐微弱了起来。 许奕猛地睁开双眼,扯开车帘朝着窗外望去。 刹那间,雨水混杂着寒风直接透过车窗朝着许奕脸上扑去。 许奕任由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 面上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愁容,嘴角反而渐渐弯曲起来。 许奕伸手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脸颊。 自脸颊上取下一物。 “冰晶。”
许奕感受着手中渐渐融化的冰晶,嘴角的笑容愈发地浓烈起来。 “天不亡关中百姓!哈哈哈哈。”
许奕望着车窗外渐渐减缓的雨幕,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那隆隆震耳的雷声,不知何时竟停歇了下来。 大雨渐渐转为了雨夹雪! 空气虽依旧寒冷,城外灾民虽仍挣扎在生死边缘! 但,至少没了洪涝的可能性。 这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是吗? ...... 皇宫,紫宸殿御书房内。 正德帝满是威严地端坐在龙椅之上。 目光深邃看向台下站立的两人。 说是看向两人,实则目光更多地还是集中在了犹如落汤鸡般的许奕身上。 片刻后。 正德帝缓缓开口说道:“詹竹,你随田爱卿去一趟兵部,调集两万顶帐篷运往宣平门外,交给京兆府。”
事关关中局势,由不得正德帝不答应。 许奕拱手谢恩,趁着詹竹与田易初尚未离去,数次张口,随即数次闭嘴。 “有事便说。”
正德帝看向许奕,话语中充满了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威严。 许奕佯装深呼吸一口气,急忙开口说道:“陛下,京兆府人手不足,灾民羸弱,纵使有两万顶帐篷,也不知何时才能搭建完成。”
“一来二去之间,恐会有无数灾民冻毙于风雨中。”
“臣斗胆,恳请陛下命兵部主导帐篷落地一事。”
话音落罢。 许奕拱手行大礼,腰背瞬间弯曲下去,以袖摆遮住脸庞。 正德帝平静道:“准。”
“谢陛下。”
许奕再度一拜,缓缓起身。 不一会儿的功夫。 御书房除了几名随侍太监外,便只剩下许奕与正德帝父子二人。 “赐座。”
正德帝平静吩咐一声。 随即便有随侍太监快步自外搬来一把椅子。 许奕拱手谢恩,随即缓缓入座。 自正德帝打发走詹竹与田易初之际。 许奕便料到了会有这一幕。 因此,整个人的表现倒也称得上不卑不亢。 察言观色,与虎相处必备技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