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迪斯摔在了地上。 用“摔”是个不太恰当的说法,因为它的身躯从任何角度看去似乎都只是薄薄一层黑影。当影子落地时什么动静也没发出,它安静而狼狈地蜷缩着,只有背部如同被激怒的猫一般高高拱起。 弥罗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笑望着它。 “喂,我说老板啊,”他甩着手掌说,“人家这么拼上性命地找你,你好歹也出来跟它做个临终诀别嘛……唉,虽然可能会让它更难过就是了。”
一瞬寂静过后,小女孩从他身后翩然走出。她仍旧背着手,旁若无人地来到班迪斯面前。 “班迪斯,辛苦你了呢。”
女孩俯瞰着怪物,用十分平淡的声音打着招呼。 班迪斯血红的眼睛忽明忽暗。 “啊,不用那么疑惑,确实我和过去产生了一些变化,但是并没有被夺舍哦。从灵魂到肉体,我确实还是你当初抱进保管所里的那个生物。”
女孩张开双臂,在原地开心地转了个圈,然后弯下腰看着它。 “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只是在玄虹到来的那晚以后,马上就举行了进入月境的法仪,然后收到了一段非常特别的信息流。”
她脸上挂着神秘的,好似光精灵般美丽的微笑。 “班迪斯,究竟什么是人格呢?那种东西说到底不过就是‘信息的架构’,一旦信息更改,人格也等于被重构了。嗯嗯,我也明白你的困惑,因为这并不是依靠你们约律类所谓的灵魂变更来实现的,所以你不理解也是意料之中。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这个孩子还活着就足够了——直到这具身体因为接收过量信息而崩溃为止,都会好好地活下去。”
如同抚摸凑上来的小狗,她充满怜惜地拍了拍怪物的头。细瘦苍白的手指陷入影子,像滑过一层黑暗的湖水。 “你真可怜呢。明明只是单纯地以幼儿情绪为食,却错误地认为这其中存在着某种天命式的义务。其实那根本不存在哦,班迪斯,像你们这样的生物,只是很简单地被创造成了这个结构,并没有需要背负或深思的价值。你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所以才会变得这么可怜。本来也是可以长生久视的物种……啊,没关系,你的努力我会如实记录,道别也好好地完成了。现在你已经没用了哦,那么就永别了,班迪斯。”
她朝后退去,随即抬手发出命令。 “弥罗,杀了它。”
弥罗苦笑着靠前。他举起手掌,同时嘴里还在不断地道歉:“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啊。总之我老板就是这么一个没人性的坏渣废物啦,如果不是精神改造,我当然也不想被这种玩意儿使唤,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嘛……唉,不然就给你一次反击的机会吧。怎么样?现在抢先出手的话说不定可以杀掉我哦。”
班迪斯好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它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蓄势待发地高高弓起身体,在它扑向弥罗以前,室内响起另一个震耳欲聋的吼声。 “——班迪斯!”
罗彬瀚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他。而实际上在这短暂的瞬间,罗彬瀚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理解。无论是班迪斯的话,弥罗的话,小女孩的话,他几乎都没有听进去。 他能够明确知道的只有两件事。 其一是班迪斯将被杀死,当飞蛾扑火般的最后一击结束,它毫无疑问会被弥罗消灭。 其二是,班迪斯见过荆璜。 “——桌上的玉!”
持刀的沙斯就站在他附近,尽管如此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嘶吼着。 “打碎桌上的玉啊!”
班迪斯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房间对面。那块曾经被荆璜抛给它的玉璧就躺在桌面边缘。 它扑了过去。 鬼影穿越中央的红莲之影,距离桌面只差数米。空气再度凝固,把它禁锢在空中。 影子的腰部豁然撕裂。 班迪斯发出了一声难以形容的、介于惨叫和怒嚎之间的怪异吼声。它断裂的手臂如鞭子般挥打出去,卷住桌子的一只脚。 无形之力将影子撕成碎片,靠着消失前最后的力量,桌子被它猛地一拽,冲着罗彬瀚的方向飞了过来。罗彬瀚甚至觉得时间都在减速,他能清楚地看到桌面在飞行过程中产生了倾斜,玉璧因此而朝着边缘滑落。 ——然后桌子停在了空中。 桌面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倾斜,上面所有的物品却一动不动,仿佛被胶水牢牢粘住了。 “哎呀,好险好险,再慢一步就来不及了。像现在这个状况,我可一点都不想见到那个暴躁纵火狂啊。”
弥罗挥动手掌,将桌面复归水平,然后拉到自己身前。他笑着点了点那枚玉璧说:“这么危险的东西居然认不出来,还随随便便地放在杂物里,难道沙斯你准备跳槽吗?”
沙斯没有理会他,径自转身走到罗彬瀚面前。 “很漂亮的尝试。”
他轻轻拍着罗彬瀚的肩膀,“我真为你感到遗憾,还有什么愿望吗?”
他的脸距离罗彬瀚不过十公分,那蜥蜴眼睛上的血丝与黄膜都清清楚楚。放在平时足以让罗彬瀚晕厥过去,不过这会儿班迪斯都死了,罗彬瀚反倒镇定下来。他决定不管怎样都得挣扎到最后一刻。 “我能最后看看我的鸽子吗?”
他问道。 沙斯瞟了眼桌上的鸽子标本,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于是罗彬瀚耸肩说:“它就是个解压玩具而已,说话怪好听的。不信你跟它聊两句试试?”
那其实根本没必要,但弥罗显然觉得可以试试。 他一把抓起鸽子问道:“喂喂,在吗?聊个天?”
鸽子目光诡谲地昂起脑袋。 “浩然正气可治百病。”
它说,“吸氢气消除恶性自由基以抗氧化。”
罗彬瀚急切地观察起在场诸人的反应,然后震惊地发现唯一一个抽搐发抖的人居然是马林。 “三位也是文盲?”
他愕然问道。 弥罗赶紧摆手:“不是啦不是啦,虽然这鸽子说的话很扯淡,但我和沙斯都有诅咒抗性嘛,怎么可能会当真。至于老板嘛……诶?老板你为什么还没死?”
小女孩独自站在红莲花窗下,直到弥罗发问才回过头来。 “没什么好惊讶的喔,罗彬瀚。这只鸽子描述的矛盾极限至多只能达到三级无穷而已。对于能够观测到五级以上的我,它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在不成立的同时又成立——归根到底,概念宇宙里的一切不可能都只是条件性的。”
罗彬瀚听不懂她的话,但知道自己的最后一个计划也失败了。 沙斯微笑着绕到他身后,用匕首割断绑着他的铁锁链。他抓住罗彬瀚的两条胳膊,干脆利落地咔咔一扭,那两条上臂的骨头也就折断了。 罗彬瀚惨叫了好半天。沙斯耐心地等着,直到他停下后才说:“马林应该感谢你的牺牲。以及不管怎样,你的抵抗还是很精彩,我印象深刻。”
他把罗彬瀚的右臂拉到椅子扶手上,然后又对罗彬瀚说:“我觉得应该让你看它最后一眼,我吃饭是不留骨头的。”
罗彬瀚身上汗水涔涔,眼睛也有点花了。他看到那把砍断锁链的匕首悬在自己右手腕上。 沙斯问道:“需要特别服务吗?比如把你的头还给寂静?”
“那用不着,”罗彬瀚说,“但是你可以给我磕个头吗?”
匕首一落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