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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1 昆虫学者回家了(中)(1 / 1)

詹妮娅不想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没礼貌。她不了解赤拉滨和周温行,尤其是后者。可是,从实际的角度来说,周温行并没伤害过她,除非算上他骗她出海。可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吓唬她一下?她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像个受气包。

  可是,如果她公平地看待这件事,周温行也救了她一次。可以这么说吧。他让那个魔星消失了,不管用的是什么办法。他的确是救了她的命,而且她也没见过他吃任何荤菜。他怎么就不能是个爱护动物的人呢?她总觉得不太喜欢他,那也可能是她自己有偏见。

  “你在水里不冷吗?”

她有点生硬地问,话刚出口她觉得自己简直傻里傻气。

  “不会。”

周温行说。

  “周从来不怕冷。”

赤拉滨说,“别担心这个。我听说他曾经被人关在冰洞里整整半年呢。”

  放在今晚以前,詹妮娅会觉得赤拉滨是在吹牛。可是如今她可不敢下定论了。刚才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像在做梦,她忍着没有问,那是因为她不确定贸然提问是否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可是赤拉滨和周温行都表现得那么寻常,好像完全不觉得有特意解释的必要。她把手臂抱在胸前取暖,决定要打破这个僵局。

  “我可能有点冒昧,”她说,“但我能问问动物以外的事吗?”

  “当然了,瞭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如果我是你,我会多和周聊聊动物的问题。也许那会对你以后的日子有点帮助。你不是喜欢狼吗?我想你俩是有那么点缘分的。”

  这句话多少叫詹妮娅又觉得赤拉滨不太着调。她有点敷衍地回答:“改天吧,船长。我想现在……嗯,我想问问刚才的事。”

  “刚才的哪一件呢,瞭头?”

  “刚才把我们的船掀翻的东西。它……它不是科莱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噢,确实。我估计它不是你们这儿的本土物种吧。这位老兄看着有点亢奋过头,我猜守卫不喜欢它这样吵吵闹闹的,所以把它丢到门口来了。”

  “你是说海怪的守卫吗?”

  “不错。这是个古老的职位,但我听说是换了新人。”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我是说海怪还需要守卫。”

  “我理解你的想法,瞭头。你看,是这样的,在大部分恐怖故事里的怪物——我是说巨大的怪物,不是食尸鬼或地精那样的东西——它们都是单独行动的。它们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有些甚至无法繁殖。这种特性不是偶然,它是构成恐怖的元素之一。怪物和动物是由人对正常的界定来区分的。如果一种生物只是个头大,有些特别的本领,它却和人一样交配繁衍,还和人一样建立社会和团体,把它们称为怪物就会显得很难堪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吸血鬼要是只能和吸血鬼生出后代,它就只是一种蝙蝠。你要是看见狼人蹲下来拉屎,你也不会觉得它在那个时刻有多可怕。至于海怪嘛,海怪的魅力就在于,它令人想到古老和孤独。在万古孤寂的幽暗里,它独自潜伏着,向我们暗示生命原初的形态。庞然,变幻,冷漠……它是我们对于海洋的畏惧的实体化。”

  赤拉滨兴致勃勃地说着。他嘴里的声音果真一点也不耽误手工活儿。竹筏已经展现出雏形,而詹妮娅几乎没感觉到竹堆有什么剧烈的晃动。

  “可是,瞭头,”赤拉滨继续说,“你是否想过自己要如何跟蚁群交流?假如你懂得分析它们释放的信息素,你就能够知道它们在谈论什么。可你要怎么让蚁群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我听说有人训练过蚂蚁。”

  “食物和信息素引导。不错,我想那说不定能行。但那实际上并不能让蚁群理解你的意图,你能明白这种区别吗,瞭头?蚁群看到的是诱饵,是通过某种行为而得到的食物。照我说那就像一场祈雨仪式,它们并不关心向什么东西祈祷,只要你会给它们保证过的丰收。可如果你想要的是一种真正的对于你的了解,那你只能用它们的方式来交流,因为蚂蚁是变不成人的。而你呢?你倒还有希望变成一只蚂蚁。我不是说你真的变成一只蚂蚁,但你可以伪装出一只蚂蚁,因为你是能理解蚂蚁的交流方式的。”

  “你是说仿生机器人?”

  “啊,对,这个主意不赖。一只蚂蚁机器人,能爬能跑,而你也为它做了一套以假乱真的信息素系统。通过指挥你的蚂蚁,你就能和蚁群做更深层的交流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瞭头。当你把你的蚂蚁放进蚁群时,你突然发现它还是不受欢迎。其他蚂蚁发现它不是家族的一员,它释放信息素的方式很可疑,它还时不时地陷入假死——因为它的程序需要维护,你还要定期给它补充信息素——尽管你让你的蚂蚁有了交流的办法,你还是没法让它们愿意接纳你。它们甚至会试着杀死你的蚂蚁。这时你要怎么做呢,瞭头?你打算杀死它们中的几个,好狠狠地吓唬它们一顿?或者你会给它们再来更多的食物与好处,好让它们把你当作是蚂蚁中的圣人?”

  当赤拉滨那张猿猴似的脸冲着詹妮娅微笑时,詹妮娅已然明白他们在谈论的事情实际上和蚂群无关。就算是最好的昆虫学家也不能说真的明白蚂蚁是如何思考的,他们所能做的一切都建立在解剖与行为观察的基础上,而要从那些理解神经思维的复杂性是远远不够的。蚂蚁有完整的脑子,詹妮娅想,但是它们没有宗教,没有虚构的无意义的祈雨仪式,它们也不会被部分个体的死亡所恐吓和威胁。赤拉滨并不是在说蚂蚁。

  “我会找一个代理。”

她说,“我会让几只真的蚂蚁相信我,然后为我办事。它们是不会受怀疑的,而且如果它们坏了……它们死了或是不能用了,我可以再替换新的。它们要比造一只机器蚂蚁来得容易。”

  “正是!你很擅长玩蚂蚁游戏啊,瞭头。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没格调的海怪只需要张开大嘴吃东西,可是有格调的海怪就要做自己的机械蚂蚁。它做机械的手段不是那么高明,瞭头,甚至没有我们刚才假设的那么高明。它做的这一只蚂蚁很脆弱,甚至能被蚁群里最普通的个体消灭,所以它就得确保自己的机械制品不会直面蚁群。不会直面,可同时又要操控——而那就意味着它需要一只真的蚂蚁来做守卫了。”

  詹妮娅静默地望着他。在仅靠月色照亮的黑夜里,赤拉滨独特的肤色有种被剥了皮似的惊悚效果。

  “为什么我需要让蚁群理解我呢?”

她问道,“如果它对我的理解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帮助,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得好,瞭头。可是我回答不了。咱们中的大部分人对蚁群都是没兴趣的。可你真的不想要一群对你言听计从的蚂蚁吗?我就很希望有一群听我指挥的蚂蚁,那肯定能叫它们做出不少有意思的事。”

  “它们没法做太辛苦的事。”

詹妮娅说,“如果你要它们搬运东西,它们可能会累死。它们也并不能用来监视或者监听……蚂蚁的视力非常弱,它们不能为你打探情报。你几乎不可能教会它们认识另一个人,也不可能让它们做复杂的工作,像是偷走钥匙或投毒,除非你把它们放得离钥匙和杯子很近,但那样你就倒不如亲自动手了。在我们的尺度上,它们帮不上什么忙。”

  “我可不会叫这些小东西去干这种事。要是我能指挥它们,我没准会叫它们排剧呢。要多少演员就有多少演员,而我也不必担心付不起报酬。就它们所能提出的需求而言,我简直就是无所不能。这难道不是它们最大的价值吗?它们不能为你做什么,但你可以为它们做任何事。你能享受在蚁群面前扮演上帝。谁会不喜欢扮演上帝?也许除了上帝自己吧。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想法,如果你要问海怪为什么这么做,我就没法回答了。这会变成一个价值问题。像我刚才说的,我不善于处理应然性问题。至于刚才那个把我们的船打翻的伙计,我猜它是个俘虏——有时你会把食蚁兽关起来放在那儿,省得蚂蚁跑到你不想让它去的地方。可是咱们这个守卫心肠不坏,要么就是特别疏忽大意,他给撞见食蚁兽的蚂蚁留了条生路,只要它们不是些有毒的坏蚂蚁。”

  詹妮娅悄悄地转头,又朝周温行的胳膊上看了一眼。赤拉滨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把手中的东西轻轻一推,那条像是用魔术变出来的竹筏就滑落到水中。詹妮娅甚至没发现那筏子是什么时候做好的。

  “成了。”

赤拉滨说,“咱们走吧,得在天亮前回去呢。”

  他领头跳到了竹筏上,接着又让詹妮娅也跳下来。筏子做得非常狭窄,大概只能容许两个人分别坐在前后。等詹妮娅在前端坐稳时,整个竹筏叫人担心地往下一沉。但它最后吃住了重量,詹妮娅摸摸旁边的竹堆,它好像只剩下原先的一半大,而那个被赤拉滨撕开的洞就在她胳膊边。一个主意忽然闪进她脑袋里。

  “船长,”她说,“我能拿一根竹子走吗?我是说这些剩下的,我想拿走一点做纪念。”

  “这当然没问题,瞭头。你要是嫌不方便,等咱们上岸了,你大可以把整个筏子都带走。可是我也得先告诉你,这东西是保留不了多久的。”

  “它会很快腐坏?”

  “那倒未必。要是你把它保存得好,我想能把它当个笔筒用用。可是如果你想把它当成武器,就像周刚才那么用,我恐怕就不行了。它的生命力是来自于别处的支持,一旦它脱离了它的主人,那就只是块漂亮的木材。”

  “谁是它的主人?”

  赤拉滨笑眯眯地仰着头,好像一只长脖颈的鸟那样摇晃脑袋。詹妮娅有点疑惑地盯着他,觉得他似乎在装傻,又像在打一个哑谜。

  “咱们跳过这个问题吧。”

最后赤拉滨说,“我不是有意要吊你的胃口,瞭头。可要是我今晚告诉了你,那没准会给你带来大麻烦的。”

  还能有什么样的麻烦能比差点被一个酷似科莱因的怪物谋杀更大呢?詹妮娅在心里这么说。可是她谨慎地没有问出口,因为她看出赤拉滨是不会再吐露什么了。她今夜见识到了毕生难忘的奇事,尽管还有许多疑窦,她将来总会想方设法把它们搞明白的。可前提条件是,她今夜得先活下来。

  回岸上去。回到文明与床铺的温暖怀抱中去。这种渴望如今占据了詹妮娅的头脑。她沿着小腿上的伤口摸了一圈,知道自己回去后还得消毒和包扎,或许还得做点血检查。她开始来回张望着,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充当船桨。

  “哦,不,用不着了。”

赤拉滨说,“我本来不想吓到你,瞭头。不是以这种方式。可是既然你已经看见了,咱们就不玩那一套了吧。你瞧,周是有点特别的本领的。这不是说我就没有,可是他比我还要特别一些,这是为什么我的赞助商总是请他帮忙。他不但精通草药学和心理诊疗,还是个优秀的魔术师呢。”

  竹筏动了起来。那不是随着浪潮而动,而是被某种稳定的推力朝着一个方向滑行。詹妮娅差点以为自己是坐在一艘电动划艇上。可电动划艇不可能没有声音,她俯身朝水里张望,只看见水面黑得犹如墨汁。

  “瞭头,”赤拉滨语带警告地说,“别靠得太近,你会掉下水的。而且我得说,当面拆穿一个魔术师的手法可非常不礼貌。你听过那个魔术师与鹦鹉的笑话吗?你总不想他把咱们的船也变没吧?”

  詹妮娅坐直身体,扭头去看周温行。她一点也不惊讶地发现周温行就跟在竹筏后边。那个被她充好的游泳圈简直开玩笑似地套在他身上,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他像个幽灵那样滑行在水面上,与竹筏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观察这景象令詹妮娅逐渐有了一种领悟。但那主要不是关于周温行的,而是关于赤拉滨的:赤拉滨一直在跟她开玩笑。他让她充那个敷衍了事的充气游泳圈,那些关于蚁群和海怪的话题。这个男人或许是有种扭曲的幽默感,又或许直言不讳真的会带来某种麻烦。他没有告诉她全部的真话,可是又故意把谎言撒得很拙劣,他完全就是在逗她玩。那么当小木船刚被打翻时,当那个怪物用鲨鱼来恐吓她时,赤拉滨是消失去了哪儿呢?不管他躲在哪儿,魔星阿尔戈没有发现他,而他却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怪物折磨她,直到周温行从鲨鱼里蹦出来。那绝不是凑巧。这个长得犹如红皮魔鬼的男人有些叫人讨厌的恶劣趣味。

  詹妮娅闭起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公平来讲,她心想,没有几个人能在她这个年纪见识这种事儿了。赤拉滨让她看到了一扇通往怪异的门,那对于爱探险的人是无比珍贵的,这一点他没有撒谎。而且归根到底,他也的确没叫她淹死在水里,或是被凶残的怪物吃掉,她还是能平安无事地回到岸上,除非她接下来就因为伤口细菌感染而死。

  “你在做什么呢,瞭头?”

赤拉滨问。

  詹妮娅睁开眼睛说:“没什么。”

  “你刚才看起来可不太舒服。”

  “我在调整自己看待事情的态度。”

詹妮娅说,“就是一些心理疏导。”

  “这你都自己做吗?了不起。但你真的不考虑和专业人士谈谈?”

  詹妮娅又一次回头看向周温行。在洞悉了赤拉滨的某些行为模式之后,詹妮娅觉得自己的嗅觉似乎也变得敏锐起来。她意识到赤拉滨不止一次地提起周温行,那不单单是他自己在和周温行聊天,而是在引导詹妮娅去同周温行说话。他甚至给詹妮娅建议过话题。那是为什么?她和周温行能有什么“缘分”?

  “嗯……不,”她说,“我现在好多了。不过我想聊聊关于动物的事,关于狼的事。那会让我感觉更好些。”

  “你真的喜欢狼,瞭头。”

  “还没喜欢到会去和狼住在一起。现在不会。我听说过有人能融入野生的狼群,但我没学过那种技巧,我只在公园里见过落单的狼……我想山地里也许还能看见野生狼群。”

  詹妮娅目光闪烁地望着周温行。她没指望他会接话,可是周温行的确在听着她和赤拉滨聊天。当她盯着他那条可怕的手臂残骸看时,周温行微微地点了点头。

  “有的。”

他说,“我见过狼群。”

  詹妮娅看了看赤拉滨,后者好像突然间对天际线的景象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觉得有点古怪,可还是继续说:“它们有攻击你的意图吗?”

  “没有,我偶尔会给它们喂食。”

  “用家禽?”

  周温行摇了摇头。他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表情。詹妮娅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才回答说:“不是用动物喂的。”

  “你给它们喂草和水果?”

  “它们是不会从陌生人手里接过这种食物的。”

  “那……”

  “用刚才那种东西。”

周温行说,“也就是你们称作怪物的东西。”

  詹妮娅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僵了几秒。“那么,”她说,“你是个怪物猎人,是这样吗?你用你的戏法满世界狩猎怪物?”

  “没有那回事,我并不喜欢和怪物打交道。”

  而你却从鲨鱼肚子里钻出来给了那怪物一竿子——詹妮娅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她隐隐明白这可能是违规的,赤拉滨提醒她去别拆穿魔术师的戏法。她想起自己在周温行出现的那一刻尖叫了。那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对混乱和郁闷的发泄。可是她还是尖叫了,就好像她不是那个能用手枪和贩毒前男友对峙的人。回想这件事实在使她懊悔。她近乎是赌气地说:“那你是为了喂狼才去杀它们?”

  “不,那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尸体才好。留下来的血肉太多了,如果不处理掉,或许会生出别的东西。但那并不是最初的目的。我只是不得已才这么做。”

  “什么样的不得已?”

詹妮娅问。

  她不知道这是否属于禁忌的问题,但话已经冲口而出。她立刻偷看了眼赤拉滨,后者依旧兴致浓厚地研究着天际线。周温行却把脸转过来,用一种请教似的口吻反问道:“你会为了什么而去做不得已的事呢?”

  “我……我尽量避免做不得已的事。”

  “如果避免不了呢?”

  詹妮娅想让他举个更具体点的例子。可是当她的视线与周温行棕色的眼睛对上时,她陡然间醒悟到他在说的是什么。她今夜来到这儿就不是完全自愿的,至少她原本不会愿意跟着两个陌生男人半夜鬼混。她在这儿是因为周温行抛给她一个诱饵,那才是她今夜这场倒霉的源头。

  “你有一个哥哥。”

她迟疑不决地说,“而且他得了严重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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